第70章 渡劫
入夜, 雪虐风饕,雷如龙吟。
储物囊中的法器尽数失灵,好在还有衣物, 可以用来点了升火。
火焰将洞壁映成了一片纁黄色,像是落日黄昏燃到了极致, 迸发出的一抹明亮。
若流云在天穹上染了红衣,风在广袤的大地上自由的驰骋。
天苍野茫, 最终却化为一颗火星, 向外挣去。
但很快便泯灭在了清冷的寒夜中。
李普洱抱膝坐在火边,影子被扯得很长。
楚兰因在翻衣裳时摸到了一包灵石, 是他喜欢的口味, 在火上过一遍加热, 口感会十分脆。
又摸到一包馒头, 也不知是哪个憨头憨脑的弟子塞的。
他记得馒头用竹签串着,在火上烤,会是人族的一种好吃的食物。
这东西简单,怎样做都不会做坏, 不久后, 烤馒头的香味就弥漫开了。
“给。”楚兰因把烤馒头递给李普洱,“吃点。”
李普洱接过, 默默半晌,用力咬了一口。
然后一口接着一口, 吃到腮帮子都装不下, 吃到肩膀颤动,泪水成了口舌中的一味咸料。
写有“李普洱”名字的木牌, 就放在火前。
与之并肩的, 是一块更加新的“李普洱”木牌。
两块木牌, 一新一旧。
一岁一年,便仿佛如此过去。
其上刻痕笔划力道皆相同,连边角不小心磕碰后的痕迹,也完全可以重合。
楚兰因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李普洱顺势埋下头,哭的乱七八糟。
半晌后,楚兰因听见他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什么。
他侧耳去听,原是一句“对不起”。
因他的爻镜十死无生,楚长老也要陪他折在这儿了。
“所以你就把我的那份儿也哭完了?”楚兰因笑道。
“嗝!”李普洱吃的太急,居然开始一边哭一边打嗝:“……楚长老呜呜……嗝!”
楚兰因顺了顺他的背:“楚长老不呜呜,你再多吃点。”
又给他递了串烤馒头,吃完了再给他递了一串。
他们就这样一个递,一个吃。
直到李普洱一口气吃了十二个馒头,才停下。
“哭好了?”楚兰因挑眉道。
——是吃饱了。
李普洱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
“我没有办法骗你。”楚兰因起了话头,换了个方位,与他面对面,低声道:“虽然托你的福,我成功说了一次谎,但现在我不能骗你,因为我骗你,你也没办法骗你自己。”
他正视李普洱的眼睛,说:“这爻镜虽然与太徽的有所不同,但本质上确实还是货真价实的爻镜术,它照见的过去未来,是你命数轨道的一种。”
顿了顿,“你也有所感应罢?那个剑修,就是未来的你。”
李普洱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膝盖,再度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头。
“……是那面灵屏。”楚兰因放缓了声音:“你是天生剑骨,天资卓绝,但你给师弟师妹们撑的那面灵屏,真的损坏了你的根基……所以这一次的渡劫雷劫,剑骨成了你的负累,你的根基没有办法承担你的天赋。”
所以雷劫哪怕不会要了他命,也会彻底的、摧枯拉朽的毁掉他的根基。
况且雷劫对心性亦是一大考验,李普洱突然遭此经历,如今怕是有些艰难了。
一个注定没有好结果的结果,一个摊开来写在面前的腐朽未来,任谁皆难以无动于衷。
楚兰因想起当年谢苍山从不算命术,其实凭他的功底,也未必会不准。
只是他说,何必去卜算,知晓了未来,生命便失去了意义。
如今楚兰因便完全理解。
换成是自己,知晓这未来的生离死别,又如何能平静对待。
可爻镜之中,法则同照。
这便是禁术全部的可怖之处。
李普洱极有可能,渡不过这雷劫。
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会变成那残废剑修的样子——走火入魔,曾杀过人,且以其浓郁的血腥味,手上必然不止一条性命。
连控制自己都几乎做不到,随时会发疯暴起,如此地步,又如何称之为活着?
李普洱接受不了。
可是他想要楚长老活下来。
但这不是他“想”就能做到。
身为剑灵,楚兰因知道第三种方法,但兰因剑身上已经再不可加任何一重的因果恶业。而此恶业种在他心里,那是一个小修士的自戕,不论怎样楚兰因也不能接受,当他一旦踏入太徽,等待他的也是灭顶天雷。
一个必死无疑的局面。
只因一面足够负荷如此强悍爻镜术的镜子。
楚兰因这下倒是觉得,那素拂有这宝贝,却也算是他的一个本事了。
但正是因为他是剑灵,他也明白,仅依靠法器就想要赢,是多么天真的事情。
楚兰因化出了自己的本体,递到李普洱面前。
李普洱以为又是馒头串,便要接过。
可他的身体却在指尖触碰到兰因剑的一刹那,猛地一颤。
“所有剑修都会有这种反应,我是目前天下最好的剑,每一个碰到兰因剑的剑修,心中都会想,如果我能拥有这把剑,该多好。”
楚兰因似乎颇有经验,道:“不过未必是出于占有的恶意,也许只是一种憧憬,那是剑道之巅,是无我之境。李普洱,你本有机会去攀登这座高山,成为你想要成为的谢剑尊,可是如今,已是万般难行,我问你——”
洞外雷声不止,大地震动。
“你后悔吗?”
火光落在李普洱眼底,被水洗清了,只余下一泓明亮的泉。
他咬紧后槽牙,直视楚兰因说:“我不后悔,楚长老。”
又用力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再来一次,我也不会后悔,那是……那是我的家,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如果,如果不能救他们……我、我……”
他知道撑起那片灵屏,抵挡天阙宗的徐子岷的结果。
事实上很多事情,他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想去承认罢了。
李普洱终究是一个少年人,他也在心存侥幸,也在留有期望。
死而复生后的自己是否有一个微弱的可能,他的根基其实,并没有受那么重的损伤?
可是那么多人的归魂,只他跑丢了一片魂魄,这便是一个预兆。
直到他在上一个障中,感到修为瓶颈、丹田疼痛,就已是不详。
他其实隐隐约约知道这个结果,只想跟着楚长老他们,尽可能的走的更远。
少年人啊,看似简单纯粹,却又其实藏了如此深的心思。
现实也毫不客气的教给他一个道理。
一切的伟大皆要付出代价。
这便是法则的残忍。
可在法则背后,却是这样柔软的东西啊。
这一刻,楚兰因忽然想:如果我再早一步出关,就好了。
这属于人族的“如果”的假设,纷纷扰扰地缠上了他,但剑灵并不觉得懊恼。
“那你信命吗?”楚兰因道。
李普洱怔怔看着他。
“我不信。”楚兰因伸手抚在兰因剑颚处,那里的一抹兰花影印葳蕤开放,他说:“我不信这命。”
“李普洱,你真的觉得你会变成那个样子,或者说,你怎么可以认为,你的未来就是大奸大恶,杀人如麻?”
楚兰因将那块已经变得老旧的木牌拿起,递到李普洱面前,问道:“他为什么不杀你,明明看出了我是剑灵,强迫我和他签契,至少能让他好过几年。为什么他要发狂了,让我们滚,却自己走?又为什么留着凌华宗的身份牌,带着铁剑。”
他叹道:“一入魔道,一念则生杀予夺,远比如今快活,不论是人还是灵,寻求快活是天性。可后来我才明白我们的差别,于苦痛泥沼深处而不为恶,是人的尊严。”
李普洱眨了眨眼,又一行滚烫的泪从眼眶中盈满而出。
剑灵摸了摸他的发顶,道:“你没有变,我们不能武断的认为,你的以后就是一团乱。也许你像二姑娘一样,在行走江湖,杀该杀之恶徒,救无力之人。也许你只是不想留在凌华宗被庇护,不想在凌华宗发疯,这才游历在外——只要你坚定你不会变,你就算拿不了剑了,你就算去当个教书先生,去炼药,甚至去学阵法,你都永远是一位剑修。”
说着,楚兰因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两件东西。
那是一沓书信,一把匕首。
“你根基的事情,你师门都知道,我们原以为不会这么快,如果你在宗门渡劫,会比这里好上许多,但有些事情,总也要面对……你师门,还有你认识的,怕你想不开,又知道嘴笨,劝你反倒更教你难过,就写了这些。”
他把那沓信和那另一块木牌放在李普洱手中。
“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一个以后。谢苍山当年教我这些,如今我教给你。”
然后他再次道出了那个在比试时,他问过他的话。
“李普洱,你的剑在哪里?”
李普洱擦掉了脸上的泪,双手紧紧攥住拳。
半晌后,他的目光迎上了楚长老的视线。
于是楚兰因知道了答案。
他指着匕首说:“这东西不知哪来的,但它的灵线有修复之力,如果用兰因剑,你必血气大损。”
寒光熠熠匕首照出跳动的火光,楚兰因肃然道:“我会用这个挖出你的剑骨,这样剑骨不再会对你产生反噬,然后以符纸收束外面的雷劫,你不用直接扛,所有的雷劫会转化在你体内。”
这样李普洱就会减轻几分因肉身难敌,被雷劈死的概率,以及爻镜始作俑者在其中搞鬼的可能。
李普洱读罢书信,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一咬牙,就要褪去外袍让楚兰因来挖剑骨。
“不急,先做准备。”
楚兰因把符篆皆掏了出来。
转化雷劫之法,他也只是在谢苍山那里听过,并没有真正实践。
灵力被封,他伸手在兰因剑锋上一抹,灵光外散,被他聚拢收在掌中,拍入符篆,以此启动符纸阵诀。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
李普洱背对楚兰因盘膝坐着,那柄江陌陌的匕首被握在剑灵手里。
而李普洱浑身肌肉紧绷,口里咬了布条,正等着长老下刀。
却听楚长老忽然对他道:“沧山就是谢剑尊,你只要扛过去了,我就让他给你开小灶。”
“什么?!——啊!”
李普洱被这惊天大秘密砸的猝不及防,竟还是咬着布条喊了一声。
随后便感觉到背脊剧痛,像是锉刀直接穿过了脊骨,他冷汗直下,双手指甲刺入掌肉。
楚兰因满手鲜血,却不见丝毫煞气外泄,他道:“死了就什么也无了,那些谢剑尊不外传的故事,都在我肚子里,你小子要听,可要——”
剑骨一出,楚兰因立即翻转手腕,以匕首抹过,伤口果真恢复如初。
“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