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雪夜
谷生阳脚步虚浮, 将怜拂背至一处山洞。
龙血雪山之南,过落阳关石碑后,修士将受浊气压制, 雪山灵力又限制了传送,前后不通, 困局已至。
楚兰因斩了山石和野蔓堆在洞口用作伪装,不远处有灵火忽隐忽现。
散播邪雾是幌子, 实际是天华阁修士在沿山搜人。
山洞幽冷, 甜腻的魔氛却冲得人直欲作呕,谷生阳双腿打颤, 胳膊发软, 将怜拂放下后, 从袖中掏出一瓶丹药, 给他喂了进去。
怜拂已经连开口讲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湿漉漉的眼睫半阖着,随时都会昏厥。
“你那伯父的保密术做的真烂。”
楚兰因半蹲下,用灵力探过怜拂周身的经络, 确定他一时半刻还丢不掉小命。
扭头再对谷生阳道:“龙骨困灵阵, 这东西是从你们家流出来的罢?”
剑灵伸手时,衣袖滑下一截, 露出的手臂上爬了一片血色灵纹,如蛛网密布, 又像是被烈火灼烧过, 将要爆裂的白瓷。
这红白两色相比之鲜艳,几乎可以烫伤人的眼睛。
谷生阳垂下头, 双手绞紧了衣袖。
身为研究员, 曜灵的保密工作其实做的很好。他的书库分内外阁, 外阁可供盟中同僚借阅,内阁则用密钥才能开启。
但百密一疏,他书库所有的权限,皆对谷氏父子敞开。
幼年的谷生阳,在伯父游历在外时,常帮盟中长辈借取伯父书库内的藏书。
他并不知自己借出了多少书册,而轻信于他人的苦果,却早已埋下。
盟中长辈常说,爱屋及乌,曜灵是因为他已故去的父亲才待他如亲子,可既然是亲子,为何他每每问询灵物一事,伯父便轻飘飘掠过,不愿多提?
或许是因为只愿意与父亲谈罢……伯父不教,谷生阳便从书库中取,盟中的老师自然会教他。
他曾为自己的勤奋沾沾自喜,如今就要尝到代价。
楚兰因五指如钳,灵力涌入谷生阳的识海。
百川剑灵的灵息已经十分微弱了,甚至无法召回。
神龙殉界,龙骨化为万里山川,可天火灼身时,也还有未烧尽的残骸,散落在天南海北。
属于太徽天道顺位的神格的碎片内纳其中,对不容于此间的灵物有天生的压制作用。
而这里已是魔界范围,所有清修的灵物亦如修士一般,实力会被大大打压。
百川剑的主人,把他留在了那个阵中。
而天华阁的修士半数走火入魔,再服用邪丹,短时间内修为暴涨,他们倾巢而出,楚兰因击退一批后,又有几批自四面八方涌来。
修士灵根由在,因果尚存,杀又不能杀死,兰因剑灵不久前才灵躁了一回,拖着两个受伤的小的也麻烦,便且战且退,总算突出重围。
龙骨困灵阵都搞出来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而这架势都快赶上饿死鬼出来觅食,绝不是只为了一套刀法和丹方。
楚兰因想不明白,伸手去拍怜拂的脸,“小拂儿,你身上有什么东西,还是你知道什么?”
靠在山壁上的怜拂气若游丝,勉力睁开眼,哑声道:“……仙道盟,定天针。”
仙道盟因铸定天针救世而闻名修真界,也是因此功德取代了昔日的天华阁。
可定天针其实并不完美,而是有残次品,这也是仙道盟内最大秘密。
那根残缺的定天针究竟在哪个阴坑中,对任何一界,皆是挂在头顶致命的悬剑。
如今道魔双方同盟关系初步建立,可一切仍是如履薄冰,百姓刚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缓和过来,一旦定天针之事公之于众,后果不堪设想。
“定天针”三字一出,谷生阳心脏狂跳,脸色刷白。
他虽不知此残针的落处,可却知道这件事直接影响了仙道盟的存亡,以及小拂儿的生死。
谁会相信修士们真的是随机定下了残针的位置?况且这绝对的真相也其实没那么必要。
此针若在魔界,魔族势必翻脸,魔君血脉式微,难镇下属,亦有战火烽烟之险。
而若是人界,仙道盟大义灭族,必然墙倒众人推。
哪怕最好的结果是在沉龙关,那沉龙关附近十二城又成了多数人的牺牲品。
邪流祸乱下,人心却不齐,不过各扫门前雪而已。
当初怜潜主持救世大计,魔界的态度本就是作壁上观,是仙道盟初代担下此责,走至今日,可谓步步艰难。
谁知这个秘密竟被天华阁知晓。
好在天华阁的叛徒目前也没有办法确定这残针到底在甚么地方。
但怜潜夫妇身死,他们的孩子还活在世上。
谷生阳此时气息翻涌,如果怜拂不知情还罢了,可他偏偏知道这个秘密,还瞒了他们如此之久。
幼时的怜拂无意中听见父母的谈话,他只当这个秘密会随着自己埋于地底,不成想还是招来了祸端。
楚兰因环了胳膊,心道这还真难办,小拂儿就像老大一块肥肉满地跑,天华阁拼了命也要把他抓住,而一旦他被抓住,哪怕被救了,仙道盟又会将他如何?
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剑灵再懂不过。
龙骨困灵阵在,楚兰因也杀不了人,他一只灵闯出去还算有可能,拖着这两个就险。
如今各大门派的修士多在关内,大修士又在开净化阵涤荡邪物,如谢苍山那般连动都动不了的大能修者是大有人在。
仙门支援怕是来不及了,魔界那边又在抓屠纹和避开邪气感染,似乎也指望不上。
这样待在这里迟早要被发现,楚兰因寻思要不就冲出去和他们拼了。
就在此时,谷生阳忽然喃喃道:“……嫁衣换灵之术。”
“什么?”楚兰因抬头,“什么术?”
谷生阳常来往于曜灵的书库,此时忽而想起几年前曾读到的一个术法。
而之所以印象深刻,也是因为彼时伯父因为他的发问训斥了自己。
他在了解了嫁衣换灵术后,问他伯父道:“可让百川与我一试?”
曜灵曾想借住法术让梨花脱离树形,除凝灵化形这一条思路外,自然也包括借他物行动。
譬如木傀、尸身、或者双灵共生等方法,继而发现此术于灵物可行,不会有排斥和弹魂现象发生。
肉身如屋,神魂如客,嫁衣换灵,是为换屋而小住。
“行不通。”楚兰因听罢他的解释,否认道:“这玩意儿能归入禁术,如果此术可行,太徽早把你伯父劈了,夺舍他人肉身,就算是修士也视为禁忌,且不论小拂能否承受,你就不怕我拿了不还?”
谷生阳博闻强记,道:“换灵时会有三个限制,时限、心限、命限,至多几个时辰,此术自解,双方自愿不可有半分强迫,换灵后二人同生共死。”
他用力闭上眼:“兰因剑,小拂儿不能落在他们手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别别别。”楚兰因摆手,道:“我不念佛。”
剑灵觉得很荒唐,而且对他来说操作难度实在太高了。
换灵后他不仅要装成小拂儿,还要保住这肉身不死,而神魂夺舍,修为同比肉身,剑灵不知道谷生阳哪里来的自信,凭他一人能带着怜拂成功逃离。
届时谁也不能打,容易全部白给,还不如杀出去搏一个出路。
怜拂是楚兰因看着长大的,他是很喜欢这个小孩儿,可这个术法听起来就不靠谱。
在剑灵心中,就像是临到阵前,才把兵器抛了去搞三十六计,还是现场翻书那种,完全不着调。
“兰因剑。”谷生阳忽然双膝一弯,扑通就跪在地上,楚兰因向外避开,却被他扯住袖子,听谷生阳哽咽道:“兰因剑灵,当我求你,只有你能救他……”
不、不是……这孩子小时候还挺可爱的怎么越大越糟心!
嘈杂灵音传来,楚兰因猝然抬头,心道:到这山头来了,如果走阴阳边界是否可以——
谷生阳也发觉山道灯火,慌不择言道:“兰因!你要什么都可以拿去,我求你救他,他、他与谢剑尊两情相悦!来日你若与谢剑尊定下兵主契,他便是你另一位剑主,求你救他一命!”
“你扯着我有什么用,两情相——你说什么?”
楚兰因一顿,低下头,眨了眨眼,道:“你说谁?”
谷生阳浑身发抖,灵气亏空,颤声哭道:“师父,是师父!小拂儿早有心意于谢剑尊,谢师父碍于千年不结尘缘才没回应!兰因剑,刀剑护主,亦护亲族,你不顾我,也该,也该……”
“小拂儿。”楚兰因站直身,问靠在洞壁上昏沉沉的怜拂:“可有此事?”
怜拂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腿上的疼痛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肺腑中如千万把短刃在脔割,怜拂虽久病,却从未受过如此伤势。
此时,他清晰地感觉到灵力流散,血液在流淌,身体逐渐变得冰冷,死亡仿佛触手可及。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在这里。
许多年后,山洞中的这一幕,依然会在怜拂的梦中重演。
他一次次想要纠正,想要打醒当时的自己,可是伴随嫁衣换灵术绮丽的法阵开始运转,梦境破裂,再不可挽回。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每一次的吐息都是煎熬。
山壁冷幽,风雪不尽,怜拂合上眼,叹道:“是……我思慕他。”
剑灵从不说谎,也不怕人族说谎。
灵线的变化会告诉他们所有的真相,所有的真与假都彰显无遗。
可剑灵那时还不明白,人亦会欺骗自己。
在剑灵眼中,谷生阳没有骗他。
楚兰因不知为何,识海一片空白。
而他手中的兰因剑发出了一身低低的鸣声。
“兰因,此术我烂记于心,绝不会出错。”谷生阳双手扯住他两边的袖子,肩膀剧颤,抬起头道:“我们杀出去,必然九死一生,他们抓住了人就不会再穷追,我们去关内求援,必不会抛下你。”
其实直到嫁衣换灵术的发动,楚兰因也没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明明是很不值得信赖的术法,却仿佛森罗幻术,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在一刹那构成的逻辑阻碍了他的判断。
两情相悦,思慕在心。
是朝朝暮暮长相思,是……心上人。
是百川剑话本里的苦楚与不舍,是柳姑娘的念念不忘,是史官想用兰因剑自尽殉情时的一瞬间,想起昔日那女将军说:“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永远希望你岁岁安好。”才咬牙往前走的,那一个真挚的寄望。
剑灵把逻辑理顺了。
如果怜拂不好的话,他的心上人也会难过吧?
*
乔岩抱着百川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他收紧双臂,不知撞到多少石头和树枝,终于栽入了一片银花丛中。
他一步不敢停,踉跄着就要爬起,可腿上无力,软倒下去前,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
“——师父!”
乔岩向来笃信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在看到谢苍山的刹那,猛地哭了出来。
他双手冻伤严重,显然灵气已经不足以附体,却还是将百川颤抖着举到谢苍山面前,“我去晚了,百川他、他——”
“别慌。”谢苍山接过剑,一个固灵阵按下。
百川剑身上正在弥漫的裂痕得以控制,可剑灵都化不出来,便知伤势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