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谢苍山讲了这件事,果真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谢苍山隐约有了推测,引导道:“山下说书的王先生说,他缺个木头的水缸,因为瓷水缸一旦碎掉,他就会——”
“就会不能写书?”百川眨了眨眼,忽然一拍脑袋:“对!瓷的会扎手。”
“为什么?”谢苍山追问道。
百川茫然答:“因为是老大说的,哎这好像不对——”
谢苍山心中已勾勒出了事情的大致轮廓。
他面朝灵屏,却低声道:“怪我。”
*
灵屏内,涤荡邪物的银花阵法已完全张开。
这花并非太徽的产物,此阵一收,大多会消散于无形。
可当阵法运转时,依然漫山遍野地生长。
半透明的花瓣随风而起,在夜幕下,纷纷扬扬如落不尽的雪。
楚兰因的灵力已快完全耗尽,他抱膝坐在坡上,身边银花簌簌,拥上衣袖。
他听到谢苍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而后一阵窸窣,对方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兰因长剑被握在剑灵手里,却是剑尖朝地,连锋上的寒光也变得暗淡。
伴随谢苍山地坐下,剑灵没由来的,又觉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用到喉部。
他想起曜灵的文章,不得不感慨,这修士真的是快要把灵物琢磨透了。
曜灵考究兵主契的发源,会发现其实它最初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被统称为“聘灵契”,也并不是只针对兵器,草木妖物一概可通用,直到后来兵器化灵越来越多,才由此产生了分支。
没有人族会让一盆花叫自己主人,一旦定下主从的意味,很多东西也就变了味。
这本该应当是一个双向的选择,审视对方,审视自身,长此相合。
今日的剑灵们早已私下里将其割裂开,他们并不在乎这个称谓如何,如果他们满意,聘灵契就已然保持了其最原本的样子。
这个冷知识,也是谢苍山在曜灵的书库里读到。
他们这契约结的顺畅,说明剑灵本身,是愿意的。
联想之前兰因剑说回去后要讲的事情,大抵也就是这一件。
谢苍山才发觉自己从前似乎陷入了一个盲区。
他通过剑灵的经历,推断其对兵主契的排斥,却不知兵刃对契约的认知,与人族有所偏差。
剑灵们都很在乎这个契约。
某种程度上,这个契约就像一份合约,白字黑字才算生效。
但剑灵没有想过,当他拿到这个契,且将主动权签在了自己这一方时,他还会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谢苍山并不言语,随手折了段银花的藤蔓,捉过剑灵的手。
他用细长的藤蔓,在剑灵手背上戳了一下。
这藤蔓择的是十分柔软的一段,戳在皮肉上也不会疼,可剑灵还是猛地抽回了手。抬头时,浅色的眼眸几乎与灵花同色,明月如水,也仿佛被他的眼睛盛满。
剑灵并不知疼痛,可是灵体也会有记忆。
一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蛇不再出现,恐惧却被遗留了下来。
楚兰因主观上已经快要遗忘他替怜拂受罪的那段过程,灵体却没有办法去忽视,一旦有外力冲击,他也会条件反射似的在臆想中觉得疼痛。
发现这个现象,是因一个偶然。
剑灵房中的水壶中皆为灵泉,无事时热上一壶喝也无大碍,楚兰因与百川聊天时拎了来倒水,却因为胳膊撞上了桌上的养花的瓶子,壶口一歪,加热过的灵泉就洒在了手上。
识海内突然涌现了并不存在的感知,灼烫、火辣、刺痛。
剑灵手一松,就把那瓷壶摔了个粉碎。
灵体安然无恙,可感知上的幻觉却过了几息才消失。
人族的感知千千万,最不招灵物喜欢的便是这个,偶尔体会一把或许新鲜,但总是无法消除,则就太过危险。
疼痛是代表防御不假,可剑灵认为他们并不需要这个防御,一把会因畏惧而躲避的剑,后果只会是误人又误己。
楚兰因又真的很喜欢现在的契约。
可剑主与剑灵向来并肩作战,他的躲避,就是将剑主完全曝|露在了敌方之前。
那种感觉,就像是找到了一块非常可口的灵石,还没有吃下去就掉泥坑里了,就算洗干净,也已经不是最初拿到它时的期待。
楚兰因很难形容出这种滋味,他也想不清背后的缘故。他只坚定一个信念,如果自己能早日克服这种感知幻觉,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
当他想要隐瞒什么,就会尽力做到天衣无缝。
不过现在,谢苍山好像已经发现了他的这个秘密。
白瞎了方才他已经想好了擅自行为的理由。
——谢苍山会说什么?
剑灵脑子里已经会自行浮现一些道理。
可是谢苍山忽然道:“兰因,我想把契约的签方倒转过来。”
楚兰因歪了头:“啊?”
风吹过银花丛,将花瓣扫上了天际。
谢苍山回望他的眼睛,说:“我担心你分分钟就不要我了。”
又问:“你是不是还想过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你就要和我解开聘灵契?”
其实是有过这样一个闪念的,剑灵不明白何为患得患失,但他却意识到如果哪天轮到谢苍山不要自己,不如先彻底斩断这个可能,省的来日的难过。
而谢苍山并未松开他,而是顺势握住楚兰因的手腕,严肃道:“你认为这个契约意味着什么?”
剑灵很少见谢苍山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似乎在生气,可又并不是冲着自己来。
“是一种……关系?”剑灵不确定道。
“是一种联系,不是简单的合同,而是盟约。”谢苍山说:“你和我,双方对等,我们共同作战,比任何人都关系紧密,我们是合伙人,也是战友。”
剑灵中意这个说法,点了点头。
“所以并不存在谁必须完美无缺,我受了伤吐口血,你不允许叫声疼,这是什么道理?”
谢苍山发现,站在剑灵的认知立场上,有时真的很容易钻牛角尖。
归根到底,天道给他们的限制太多,重重枷锁下,他们难以把自己当成需要被一视同仁的生灵。
“我们出去后,让曜灵再给你看一看,况且,留下这种感知也没什么不好。”
谢苍山伸手戳了一下剑灵,楚兰因捂住额头,听他道:“知道疼,才能更好地保护好自己啊。”
他并不想再和剑灵讲什么大道理,几句话也不能改变多年的理念,于是谢苍山摘了一些银花,又从前襟里取了两串银质的铃铛出来,把银花编在上面。
楚兰因从听见铃铛响的那一刻就要伸手去抢。
银铃在身,随风而响,意味着此灵物有了一个归处。
他几乎扑倒在谢苍山身上,后者却不立即给他,只抄抱住不老实的剑灵,唤道:“兰因。”
楚兰因抬起头,只见谢苍山的灵线全部紧起,像是要讲什么非常要紧的话。
那是一个郑重的允诺。
“这个契约当然还有另一个用处——”
“那就是,你只要叫我,我就会来的。”
*
第三面爻镜中,风雪愈大。
“后来我确实把聘灵契逆了个方向……”剑灵终于因散灵而困的不行,声音弱了下去,故事便戛然而止。
“楚长老呜呜呜呜——”
李普洱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楚长老你还好吗——”
山洞外的雪已经积的很深了,天光也被遮去了大半。
李普洱听完楚兰因讲的这段往事,只觉又甜又刀,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可他现在却更担心楚长老的状况。
只是当事人却并不紧张。
“所以其实我倒并不担心。”
楚兰因缓慢合上眼,纷纷涣散的灵力中,低声道:“……我相信他会来。”
话音刚落,呼啸的长鸣声从洞外传来,地动山摇间,爻镜上猛地爆开一片熠熠光华,照亮鹅毛大雪。
李普洱用手遮了眼,却在指缝中望见木道友的身影。
他脱口而出道:“谢剑尊!”
落地的谢苍山深深看了他一眼。
小普洱不论如何也不会猜到自己的身份,真相已昭然若揭。
他弯下腰把剑灵抱起,层层叠叠的固灵阵浮现,楚兰因眼睫颤动,却道:“等会儿和你算账。”
谢苍山盖住他的眼睛,只说:“好。”
此情此景,倒是与当年谢苍山将剑灵从戾天深渊带出时一般。
百年一晃就过去了。
可百年,又这么的长。
长到银花凋零,剑穗粉碎,晞山本应冷月高悬,遍生野蔓。
长到剑灵将人世所有的权衡、隐忍、筹谋,统统都学成,便仿佛再没有死别,没有分离。
兰因剑锋利的寒刃,胜过了遗忘,也并没有败给岁月的流变。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淮南子·说山训》
【小剧场】
李普洱:啊啊啊你们快去成亲呜呜呜!
百川:几章不见你怎么就?!
杀红尘:我站对了我站对了啊啊啊!剑主你快写!
屠小窗:在写了在写了……
思美人:今年为什么都流行这种风格……我的心肝儿啊,老板给我来一百本,好东西我要拿回家大家一起分享。)
凌华剑峰上剑灵们:不!要打架了,快先给口糖吧!!
——————————
怜拂不会像隔壁的狐狸那样,不过他肉身不灭没办法转世,目前正在冥府当个花匠……
下章回现在时了,隔后还有最后一段回忆会讲讲老谢怎么没的,再就要咣咣咣开打(高兴!)
阴坑:终于到我出场了吗感动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