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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我心悦俭让已久(1 / 2)

第 67 章 我心悦俭让已久

裴恭明显感觉到背后的方岑熙一滞。树梢上的雪还随着风簌簌地飘, 仿佛要将一切都彻底埋葬。

半晌,他而后才传来一声低低的疑问:“俭让,你还信么?”

裴恭嗤笑:“你半个字都不说, 让我信什么?”

“我说的话,你还信么?”

“我不信又怎么样?”裴恭架稳背后的人, 免得他沾上湿雪再受寒,“我被你骗了一回又一回, 还缺这一次?”

方岑熙忍不住轻笑。

他声音又轻又浅, 可却无比郑重:“俭让,我不需要找我爹。我爹没有通敌, 更没有跑。”

“我是亲眼看着他死的, 就死在倭寇的刀下头。”

“我自幼将这话说过无数遍, 可从来没有人相信。”

裴恭不由得一滞:“倭寇杀了方知府?”

方岑熙圈住裴恭的手紧了紧:“俭让, 我没你想的那么心胸坦荡,我藏着信,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羡慕裴总兵可以留在宣府,羡慕他可以战死疆场。建州倭乱同样死伤不计其数, 倭寇屠城无恶不作, 可我却没能死在建州。”

“我曾经恨过我爹,恨他要护着我性命, 恨他要想方设法让我从那场倭乱里活下来。”

“只是简简单单活着,已经比死在建州难太多了。”

裴恭觉得猛然间愣住了。

周遭的风雪声, 裴恭半点也听不到了。他只听得见方岑熙的说话声。

那明明还是一贯温吞的嗓音, 可听到裴恭耳中,却好像一把钝刀子, 在他心头上一刀连着一刀地剌, 直将他剌得血肉模糊。

方岑熙抬头望了望天。

“十几年前, 他们就像如今诬陷裴总兵这样,也弄了封通敌的信笺,还盖着建州卫的戳。”

“可建州司海备守军一早就成了空营,倭寇骤然来袭那日,建州城中丝毫音讯都未得知,还照旧迎来送往,城门大开。”

“后来是几个打渔的疍户报到府衙,众人才知大事不好。我爹被逼得带建州府一众衙署,并抽调到府的几个县令守城。”

裴恭听得目瞪口呆:“方知府同几个县令?守城?”

“是了。”方岑熙忍不住哂笑,好似是自己都觉得这事情离谱,“我爹也不过是个一心读圣贤书的文人,他连刀都没动过几回。”

“建州卫边军不知所踪,我爹就毅然决然领着建州府的文官去守城。”

“倭寇刀尖炮利,一路烧杀抢掠,将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悉数屠戮殆尽,城中血水横淌,犹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至于跟我爹一起反抗的大小官员,都生生被倭寇砍作血肉横飞的烂泥,最后混作一团不能分辨。”

“他们的血顺着城楼淌下去的时候,那天的夕阳,才刚刚撒在城门上。”

方岑熙脸上已然不再有什么太多表情,他的目光慢慢失焦,一切皆已陷入回忆。

“可饶是如此,他们还拿出一封信,诬陷我爹私通倭寇。”

“我爹尸骨无存,能替我爹说上话的人,也都悉数死在那场倭乱。于是,这荒唐罪名就这么成了,再后来,这颠倒黑白罪名越传越远,越来越真,真像却成了滑稽的谎言。”

裴恭已经听得连心都快碎了。

他的岑熙在这世上受尽苛待,他却未曾在初遇时就待方岑熙好上哪怕是一点点。

裴恭觉得自己连嗓音都开始发抖:“岑熙……”

裴恭至此终于彻底明白了,饶是方岑熙受尽这世间诸多不公,他却仍旧能秉持良善。

方岑熙靠进到裴恭的肩窝里,依恋一般轻蹭了蹭。

“我至今都记得,那天太阳极好,我偷偷跟着我爹到去府衙玩,又一路跟到了城楼。我爹发现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找人手忙脚乱把我藏在城楼上的沙垛下面。”

“那天有好多府衙和县衙的叔伯,有和我爹堪称知己的,也有和我爹整日吵架的。可那天他们在城楼上都不说话了,只嘱咐我说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跑出来。”

“我爹本是这世上最温和谦逊的人,可那天,他像疯了一样。他带着那些衙署和县令去挡要越城的倭寇,他甚至还用绳索将城楼上被砸折的大旗缚在背后,宁愿跪地气绝也决不要旗倒,只为了建州卫若是来援,兴许还能看到城旗,哪怕只多救城中一条性命。”

“因为那旗,来袭的倭人自然将我爹当做靶子,围着砍了他一百三十六刀。我数着的,一刀不偏,血肉横飞,全都落在我爹身上,哪怕砍到最后已经不成人样,那些倭人仍不肯罢休。”

“我在沙垛后面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倭寇把我爹我守城的衙署都杀死,看着倭寇剖开他们的尸首,我却连哭都不敢哭。”

“我爹和建州府衙官员的血和肉,就溅在我侧脸上。”

“原来人血是NF温热的,而且腥膻又粘腻。”

方岑熙语气淡淡:“俭让,我只是想替我爹还有那些惨死的叔伯洗掉颠倒黑白的冤名,我想替枉死的建州城民讨回公道。”

“可你也知道,我若是留在大理寺,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子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世上唯有十三司的内卫手眼通天,能查历年的任何人员及旧案。建州倭乱已经过了十几年,可建州文僚的赤胆和忠心,怎么能就这么被岁月掩埋?”

裴恭听得默然。

方岑熙说得很平静,可裴恭知道,那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无疑都是场历经千难万险的冰霜火雨。

裴恭恨自己不能早些站在方岑熙身边,哪怕只是能替他遮去一点点风雨。

原来他的岑熙不是生来就孤苦伶仃,原来岑熙也曾像他一般,是个无忧无虑的儿郎。就连岑熙的一副羸弱身子,本也能被父母亲人捧着爱着照顾。

可如今的他却只能忍着朝臣辱骂,熬过刀山火海,因为他想要个清白。

那是本就该属于他的清白。

方岑熙轻轻浅浅的声音还在继续。

“所以,我不喜欢临远这个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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