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真去了建州……”
行在后头的裴宣这才缓缓进了屋,瞧见屋中状况,顿时也忍不住大喜过望:“快与建州去信,告诉俭让,方郎君醒了。”
方岑熙撩了撩眼帘,便用有限的力气轻点了点头:“有劳世子同夫人。”
裴宣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不必客套,该我们裴家谢你才是。”
“你醒了便好,俭让日日都有书信给你,你吃些东西,我叫下人都拿过来给你瞧。”
裴恭的书信都是些寻常问候,只不过字迹涂涂抹抹,好似是迟迟不知如何下笔。
方岑熙仿佛能看见裴恭在书桌前抓耳挠腮的模样,他便忍不住笑了。
裴宣夫妇自是将人照顾得分外尽心。
待到方岑熙能下床那日,建州已然献了初捷,裴恭每日的问安自然不缺,再并些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闲谈,左不过是昨日谈起他带走了那块能佑平安的牙雕,今日又诉说东南的鱼腥实在令人难熬。
不变的只有每日一封,从不中断。
再之后,方岑熙约摸已经算是大好,便作别梁国公府,带着甜水巷的最后一点零碎物件,抱起白浪花搬去了棋盘街的宅院。
那是他答应过裴恭的。
他自不能再食言。
直到七月初八日,传胜大捷的消息,才终于递送到京中。
彼时他们以及分别了小半年时光。
裴恭终于闻知方岑熙转醒的喜讯,派人送来的信,自然也一早被梁国公府的人递及方岑熙手上。
方岑熙面儿上虽还耐着性子有几分矜持,可一双手拆起信封来倒是无比利落。只见得两张轻宣被他款款抽出,随空一摆彻底展开。
熟悉的笔迹登时泠然入了眼。
岑熙敬启:
展信如面,盼早相见。
今大冤已讫,污名尽除。大军防海备线三月余,东南倭患业已治平。今贼寇尽数驱之海外,船翻浪涌,抱头鼠窜,只余游兵散勇,早成百姓众矢之的,不足为患。
临远二十余载孜孜不倦,倾尽心血未曾懈怠,终得愿成。日前入建州府,今已城门坚固,四平八稳,百姓安定,海晏河清。昔方廉知府,文人风骨,挺薄身驱恶寇,弃纸笔守城楼,殉城之壮举至今尚为人传颂。
此路还幸得闻坊巷三五老翁自聚钱财,敛有方知府右手指骨遗骸及遗刀。如今皆妥善收供,只待归京,便可悉数交付于岑熙手中。
大军攻无不克,已破倭营,再三两月,便得归京献捷。吾二人昔以一鞘积怨,尤自龃龉,使岑熙久仍未得偿。今终能还方知府遗骨并带廉明,再还东南沿海百姓安康太平。
望得临远相恕十之一二,余下几分,便依保第之言,纵前尘非一路,往后允你我余生风雨殊途同,守得山河日月共。
俭让亲笔
方岑熙面无表情地瞧着那薄薄两张纸,手里却翻来覆去,一时不知是信笺太长,还是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太厚,只觉得那百来个字来回三遍仍没能看够。
父亲和他一样,都不过是区区单薄文人。
可父亲背负着沉沉的城楼军旗,不容城民罹难。
方岑熙虽然于建州倭乱中幸存,却觉得自那之后,自己背上好像也背了些什么,遥远的顺天大概也有一杆看不见的旗,早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这样的人生里,却有个裴恭出现了。
饶是被他送进过香海的大狱,被他戏耍了无数回,却依然将他那些最深的梦魇,为他亲手剃得干干净净。
方岑熙好像是在二十多年后第一次舒开了胸胸最沉重的压抑,第一次能像五岁之前那样,能笑着看天,蹦着去喝花生汤,吃太平燕。
拂过城楼的海风本就该带着咸味,没有血腥的咸味。
夕阳西下的城门本也该坚固,不是因为有人拿肉身筑了最后一道墙。
午夜的梦里,不会再有那声长长的,带着心疼的叹息叫他“临远”。
不知是大喜过望,还是往事苍凉,带着清咸的点点斑驳,竟不知不觉间落于信纸上。
方岑熙后知后觉,忙不迭有些心疼地收敛好裴恭送来的信,仔仔细细装回信封。
白浪花蜷着尾巴拱在他怀中,此刻还懒洋洋地眯着眼,睡得正香。就连它原本洁白的毛色,也难逃被窗框分成小格的光线,渡上一层澄黄。
方岑熙的手,慢慢抚过了白浪花的脊背。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一切似乎真的都结束了。
风浪后的平静,显得何其难能可贵。
他想,裴恭果然还和当初一样,就是个傻子。
这个人为何要在信中与他道歉?明明是他欠裴恭的更多。
裴恭一次又一次相救,撑着他坚信这世上的正直与善意;在他数次权衡中遭到舍弃,却又始终不曾放下对他的真心;替他驱寇卫疆,完成父亲遗志。
这许多事,早就足以冲淡他们初见时那一刀鞘的积怨。
伤和痛是真的,可这些伤痛早已经拧成了这世上最深的羁绊。
此后的漫长日月,是他该还裴恭,不该是裴恭还他。
方岑熙轻拢一拢披在肩头的氅衣,侧目迎着光的方向望过去。
窗外夕阳如炬,瑰云焰舞。
晚霞迟归,好似是天边一阵野火,势要将那些惨烈往事连带方家十几年冤名,统统都烧个一干二净。
最终,再映着他的俭让,从远处策马/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