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我以前觉得海西洲先进发达,有煤油车有钢铁场,能造舰船大炮……可是这些现在我们都有了,有些海西洲都搞不到的东西我们能够自行生产,他们反过来要向我们购买,我都不知道该说谁更先进。”
“当然,先进不能只体现在技术上,但从海西洲这场战争来看,好像离开了海外种植园的支援,那边的人也同样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的富足不是建立在自己辛苦劳作,而是有海外种植园的贴补,一旦有一天海外种植园易主,或者那里的资源和价值被攫取殆尽,那他们该怎么维持自己奢侈的生活呢?”
幕僚的问题,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答案,只是没有人会把他说出来。
怎么维持?当然是寻找新的供养地,就像吸血的蚊子,趴在别人身上吸取血肉给养,依靠的不外乎是船坚炮利的武力。
但这是不可能持久的。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文明能够单纯靠着压榨和挞伐永久存续,那些曾经烜赫一时的国度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延续至今的,唯有大雍这样依靠自身勤奋劳作的文明。
所以海西洲的“成功之路”,大雍无法复制,也不可能去走。
三人行,有吾师。
但“吾师”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自己的路,终究还是要自己琢磨着走。
陈磬钟在提出大基建计划的时候,朝中也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这次东海郡守钱酉匡持不同意见,他觉得现在建造电厂为时尚早,而且也没有必须马上建造的紧迫性,毕竟东海的“用电试点街路”刚刚投入使用,目前看除了照明效果较好以外好像没有其他的优势,可一旦引入施罗德、施罗根这样的海外大商社,涡流发电机的秘密就瞒不住了。
他希望再稳固发展一阵后再说。
也不是没有道理,财不露白免得召人惦记,朝中也有不少人持同样的看法。
这要换做以前,像钱酉匡这样运作出身的小郡郡守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或者说了也会被当做没听到,更别说有人随之附和。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东海郡已经成为全大雍最重要最受瞩目的战略要地,不单单是军事上的重要,还有技术和工业上的绝对领头羊,而一手把东海拉拔到现在高度的钱酉匡,他的意见必须得到尊重。
更别说他和北郡、西北郡都有合作关系,中都郡守谢敏达受过他的救命之恩,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说出来,谁还能真敢明着跟钱酉匡对刚!?
于是大基建方案变成了陈磬钟和钱酉匡之间的战争。
说是战争其实也有些夸张了,只是两人就此问题展开了一场相对激烈的讨论。
钱酉匡没有留洋的经历,他的观点全部建立在东海郡对电能的实际应用,以及他本人做生意的经验和教训,说出来的话十分接地气,也符合常人的认知。
但陈磬钟就想得更多一些。
他去过东海郡,也亲眼见过涡流发电机的运转过程,他认定电能终究会取代蒸汽,成为未来的核心能源。
既然确定了方向,那为什么不提早布局?
陈磬钟雄心勃勃,他始终觉得大雍之所以在三百年间被海西洲超越,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错过了布局黑火油的关键时机。
原本大雍最先造出了蒸汽机,也最先把蒸汽能源应用到机关上,他们的开局领先全世界,那时候放眼寰宇,大雍的蒸汽船是真的能在海中横行霸道的。
可到了皇朝中期,海西洲发现了黑火油的提纯精炼,而封氏皇族则由盛转衰,接连出了灵帝、哀帝、荒帝等几个奇葩,让原本就开始拉大的差距越发难以追赶。
所以这次机会,陈磬钟绝对不想错过!
而且最关键的是,现在海西洲的那些公国都在忙着打仗,没人有精力把手伸到东方给大雍下绊子,他们可以毫无阻碍的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还能以合理的价格换得最需要的资源和技术。
这要是放在以前,海西洲的那些“文明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毕竟连求学的生员都要强制“配学劳动”,可见海西人有多防备大雍。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现在海西洲到处都在打仗,大量的资源闲置,但物资却已经紧绷到了极限。
据新元商社往来海西洲的货船反馈,现在船一进港口就会有无数人蜂拥而上。甭管船上拉的是吃的用的还是药品,只要是能卖的,就会有人背着银钱袋子上来,好说歹说都要买下。
大雍的商船现在最受欢迎,因为货物齐全而且还实用,不像海倭国运来的都是什么陶器瓦罐之类的,美其名曰艺术品,实则用来盛水都嫌小,偏偏要价还奇高,简直就是把“宰人”这两个字写在脸上!
这样一来,大雍的工坊普遍全速运转,每天产出源源不断的物资装上海船,然后再满载着银钱和原物料回来。
可即便是这样,产能依旧跟不上需求。
随着海西洲的战事一日紧过一日,被毁掉的城市和工坊也越来越多。工坊不生产,商社就没有生意,还有许多人需要养活,一味的减员裁员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于是,“高贵的”海西洲大商社们终于放下了自尊心,在生存的重压前向“愚昧不开化”的文明屈服。只要代价合适,他们愿意考虑和统大雍官府做生意,让渡一部分技术和图纸。
这个觉悟还是他们看到了在大雍“起死回生”的谢氏钢铁场才终于灵光乍现,这其中谢航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交际网把谢氏钢铁场与东海郡府合作后的情况传回了海西洲。当谢家的远海货船时隔一年再度满载起航,无论是施罗根还是施罗德都耐不住心跳的声音,这简直就是绝境中唯一的光亮!
看到了这样的机会,陈磬钟再也坐不住了。
他放下了成见,头一次以平等的身份坐在钱酉匡的对面,心平气和地和他交流自己的想法。
这场交谈被很多后人认定为“宿命因果”的证明。钱酉匡原本是走陈磬钟外戚的路子上位,如今两人对面而坐,却各持主张,并且还能势均力敌,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钱酉匡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带来的是来自第一线研发者和使用者的声音,是最真实最直接的反馈。钱酉匡也没有隐瞒,把东海郡的使用情况和自己的顾虑实实在在都讲出来了,态度十分坦诚。毕竟东海郡藏着的宝贝太多了,龟背屿实验室还在不断改进发电机的设计,一旦现在全面铺开,别说后期改造工程需要继续投入资金,谁也不能保证西洋人不堪破东海的技术!
他们辛辛苦苦、绞尽脑汁研发出的东西,凭什么让那些海西人学了去!?
不过最终,他还是被陈磬钟说服了。
陈磬钟的计划是开放部分公用线路的数据,让更多的电器机关工坊能够参与进来。参与的人越多,对电能的研究和发展就越有促进。海西洲现在打成一团无暇东顾,就算施罗德施罗根这样的大商社能够学到部分原理,但以对方现在的实力是无法对全力投入的大雍形成竞争的,而且现在大雍能给出的条件十分可观,万一在合作中发现有适合的人才,也可以就势挖个墙角。
之前墨宗大学院那几批学者和研究员不就是这么来的吗?现在就是大雍最好的发展机会!
第249章
最终,施罗德和施罗根都拿出了足够的诚意,成功加入了大基建计划。
不单单是这两家,事实上,海西洲的许多公司都成功搭上了这辆顺风车。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施罗德和施罗根的分量,大部分商社都只是拿到暂时可供生存的订单,即便只是这样,也足够他们高兴的了。
“霍沃森太太早上好,真羡慕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