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士兵摸了摸头:“几年前随爹娘去燕都做生意时曾和丞相有一面之缘,只不过离得有点远,看不太清。”
裴向云了然:“那你觉得他如何?”
“我......”
他到底还是年轻,不会那些老油条官场上讲的话,只能支支吾吾道:“我觉得他......应当很好。”
“自然。”
裴向云唇角微翘:“老师一心向着天下太平,百姓安康,自然是很好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那会儿我年少顽劣,多亏老师没有放弃,不然便没有现在的我。”
年轻士兵肃然起敬:“真是令人感动的师生情谊。”
裴向云摸了摸鼻子,面上有些发烫,自觉说得有点多了,轻咳一声:“你帮我把信寄出去,然后便去休息吧,根据探子的情报,今晚怕是有场硬仗要打。”
这些日子他们一路从乌斯最边境的城池打了过来,已经很接近乌斯国都了。今日上午探子传来消息,说是乌斯君主亲自披挂上阵,率军一路北上,怕是打的将燕军拦截在半路的主意。
裴向云没急着去吃饭,从书卷下取出一张地图,认真地将行军路上或许会遇到的特殊地形看了一遍。
这张地图详细地绘制了乌斯边防与城池的位置,是那年密东王子第一次来陇西军营时塞给江懿的纸团。
或许江懿已经没印象了,但这却是裴向云上次慌乱中翻找他桌案时发现的。
密东前些日子发生了动乱。小皇子率亲卫军与皇兄宣战,那暴虐无常的君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狼狈地做了阶下囚,第二日被人发现死在了牢房中,额上多了个黝黑的孔洞。
皇子喀尔科听说大燕这回是裴向云带兵,特意用汉文写了书信来,将发生的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批质地精良的火铳。
若没有密东的帮助,或许大燕的军队这一路还不会这样顺利。
裴向云将那张地图仔细折起来放好,眸色沉沉。
乌斯君主御驾亲征,他品出其中好像有几分鱼死网破的意味。
上辈子关于自己这便宜皇兄的回忆并不算多,悉数集中在他背叛老师逃离燕都之后。那会儿他总觉得皇兄対自己有种可怕的压迫力,让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対方一眼,只模糊地记得皇兄是纯正的乌斯人样貌,眉眼深邃,带着他们血脉之中一脉相承的暴戾。
裴向云対皇兄没有什么感情,而在得知上辈子致使自己与老师阴阳两隔,在自己身体里下蛊的也是他后,対这皇兄倒是更多几分恨意。
如果能杀了他的话,不仅大燕未来几十年内再无外患,自己算不算得上报了仇呢?
***
四更时分,广阔深邃的天幕下只有马蹄“哒哒”飞驰而过的声音。
裴向云的目光透过面甲,遥遥望向不远处的乌斯军队。
两军対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一样的寂静。
可这寂静到底是短暂的。
一道尖锐的号角声刺破深夜的云翳,继而喊杀声骤然撕裂了宁和的表面。
裴向云手中长/枪在月色下泛着银光,略过那些乌斯士兵,直奔将领而去——
隔着面甲,与自己容貌有三四分相似的人。
他那皇兄似乎早就猜到有这一天,不惧不怵地迎上来,手中一把重剑狠狠地撞在了裴向云的银枪上。
两人身下的战马俱嘶鸣一声,被那巨力震得向后退了几步。一边的士兵见君主遭袭,正欲来帮忙,却听他们的君主用乌斯话缓缓道:“不必,让本王与这多年未见的弟弟好生聊聊。”
弟弟?
他们从未听说过君上有一个弟弟,遑论一个为汉人效力的弟弟。
裴向云脸色变了变,忍着心头的火再次迎上了那柄重剑。
就是眼前的人挑拨离间,让他伤了老师的心,甚至让他险些数次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
他的皇兄似乎在笑,问道:“果然混了汉人的血便是贱种。汉人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为他们卖命?”
“你眼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只有‘利用’可言吗?”
裴向云的声音有些哑:“你呢?你孤家寡人,成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有人陪你说话,有人真心爱你吗?”
他许久不说乌斯话,语调断断续续地有些生涩。
那年轻的君主讥讽道:“也便只有汉人会懦弱地需要旁人的陪伴与爱,能成什么大事?”
裴向云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
乌斯人本就崇尚武力与血统,恰好与汉人的儒家中庸之道相反。这是源于民族的思想差异与沟壑,是没办法用三言两语解释得通的。
如果两人之间没有这层不若没有的血缘关系,也没有那贯穿两辈子的恨意,裴向云应当不会如此强硬地反対他的想法。
江懿曾教过他,待人対事要求同存异,千万不可以强迫旁人按照自己的愿想做事。
可他偏生就要反抗自己这从小到大满心满眼皆是“利用”,甚至不惜対胞弟下手的皇兄,要告诉他这世间除了利害关系外还有其他让人欢喜的物事。
银色长/枪与重剑与半空中碰撞,他们像两匹见了血的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你赢不了我的。”
他的皇兄声音冰冷,不近人情:“本王不清楚你如何将蛊虫驱了还能活着,只是你这苟活的日子也要到头了。”
裴向云只觉得虎口像要被生生震裂了般疼着,却仍舍不得放开手中的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