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宛如电光石火,惊叫与惨呼同时响起,沉闷的爆响声里,鲜血迸射而出,转瞬间浸透了战场中央的漫漫尘沙。
萨木赤勒住马缰观望前方,嘴角泛起满意而傲慢的笑意,天工弩一旦发射,便是连发三次,四十八支劲弩端的威力非凡,禹周的云王就算身手高强、洪福齐天,也非得殒命当场不可。他侧耳期待,然而在最初的呼啸和爆响之后,迟迟没有等到第二声、第三声。
东北战场千钧一发,绥宁城西侧的丘陵后却出现了另一支夷金兵马,密集的马蹄与脚步踏过枯黄草丛,疾速奔向城墙下。
城上起先十分安静,直到敌兵将至近前,才有几声惊喊传来,零星地开始放箭,可以看到军士慌慌张张地跑下城头去报讯。
情况尽如预期,率兵的夷金大将胡克塞轻蔑地冷笑一声,这会儿才警觉未免太晚,他看见城门已打开了一条缝隙,而且正在扩大。
那几个细作还真是能干,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不枉了自己器重。把守西城门的副将也是个软骨头,绑了他的妻女再许以高官厚禄,就成了任凭揉搓的泥巴,果然如约开城门了。
宽阔厚重的西城门开启两尺,里面的人探出头,小声道:“胡将军,杨奉先巡视四门,好巧不巧快要过来,吕副将担心动静太大反而坏事,不敢大开城门,将军原宥则个。”说着,缩回身去,半扇城门轧轧又向后移动了两尺,能容下一骑进入时就停止了。
“胆小如鼠,也能带兵!”胡克塞骂了一句,知道是那个吕副将害怕做得太明显,来不及逃走就被杨奉先察觉端倪,生出了畏缩之意。
“赶紧行动!”细作都是悉心培养的自己人,他倒是不担心,挥手道,“马上进去,给我占领城门!”
一队夷金兵卒应声而动,快步从城门缝隙冲了进去,先是脚步甲胄乱响,继而恢复了安静。
胡克塞等了一刻,里面却悄无声息,既不见城门开启,也听不到交手砍杀声,他不由犯起疑心:一块石子投进湖面,尚有声响和水花,百十来号人杀入,怎地毫无动静,倒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你带人去看看,那帮兔崽子搞什么名堂?”他不信能出意外,不耐烦地又点了一名亲信将官,“再拖拖拉拉,老子等会挨个拧掉他们的脑袋!”
又是一个百人小队快步入城,依旧犹如泥牛入海,胡克塞终于觉得不对,命令手下兵卒用力推撞,然而,一丈多厚的高大城门非但没有开启的意思,反而从里面渐渐合拢了,关紧的瞬间,里侧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呼,正是方才那名将官发出的。
胡克塞暗道不妙,待要下令后撤,头顶一声炮响,滚木擂石齐坠,砸得金兵哀嚎四起,死伤一片。再抬头看时,城墙上甲兵林立,无数剑矢对准下方,守将杨奉先披挂齐整,气定神闲地在城头现身,一旁赫然就是近来口口声声愿意归降的吕副将。
胡克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只是大骂,原本计划趁禹周兵力分散演一出奇袭绥宁,想不到弄巧成拙。他不是头一次与杨奉先作战了,这位杨将军谙熟用兵,尤其擅长防御,多年来将城池打造得壁垒森严,夷金每每攻城都如老鼠啃刺猬,没处下口兼扎手无比。但他已在萨木赤面前立下军令状,箭在弦上,就算硬着头皮也得攻上去。
夷金兵卒已朝上方叫战起来,但由于一再吃亏,士气显然已变得低迷。胡克塞有些焦躁,忍不住朝主战场方向望去,如果今朝还想啃下这块硬骨头,非得得到增援不可。
就像呼应他心里的急迫,东北方忽然传来一道撕裂般的尖啸,鼓噪声随之而起,越来越大,不知多少人声马嘶混杂在一起,隐隐听到许多人在高喊:“云王死了!云王被射死了!”
胡克塞大喜,纵声长笑:“什么战神,牛皮吹上了天,还不是死在萨元帅神机妙算之下!哈哈,又不是真的神仙,天工弩一箭射来,照样一命呜呼!”又伸手指向上方:“姓杨的匹夫,听见没有,云王已死,禹周必败无疑,识相的就快点献城投降,不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
“放箭!”杨奉先皱紧眉头,沉声下令。从城头望去,远方战场喧嚣混乱,云王的玄黑绣金大旄方才还稳稳屹立,此刻却找不到了。
“城墙下方,夷金兵马已在竖起盾牌抵挡剑雨,用沙包木板填平壕沟,胡克塞扬声笑道,“给我架起云梯、预备火弩,萨元帅不用多时便要进兵围城,拿下绥宁就在今朝!小的们都听着,谁第一个杀上城头,赏金千两,封万户侯!”
杨奉先见金人个个如狼似虎,奋勇争先,再环视周围将士,多有慌乱惶然之色,心中不禁叹息,向侧后使了个眼色。
“谁说云王出事了,真是荒唐可笑之至!”吕副将踏前一步,朗声道,“四殿下知道夷金财狼之性,必定言而无信,怎会受骗涉险?自然是坐镇城中,专等尔等蛮夷自动送上门,好来个将计就计!”
语声未落,用手一指,一道修长身影徐步踏上城头,在城上城下无数惊诧的目光里从容走到杨将军身侧,并肩而立,西风浮动素银披风,衬出眉目如画,昳丽生华,不是云王又是何人?纵然离得较远看不清容貌,那凝如霜雪的风神,又岂是任何人能够模仿?
“云王殿下!殿下安然无恙,上当的是夷金!”绥宁城墙上爆发出如潮的欢呼,敌军兵临城下,但每个士兵脸上的神情,就像业已取得了胜利。
胡克塞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云王好端端在城里,战场上又是怎么回事,两军阵前代表禹周主持换质的能是谁?他瞥一眼手下兵丁如丧考妣的表情,不管怎样,这仗是没法打了,发生如此变故,放弃攻城也不全是自己的过错。
“快,报知萨元帅!”他黑沉着脸说道,想想停留此地恐有风险,又急忙下令,“收兵,先撤回军营再说!”
第一百六十四章 血漫尘沙 下
被猛然扑倒的瞬间,洛临翩脑中一阵眩晕,身不由己地被抱着在地上连滚几圈,
右腿上传来剧痛。他费力地半撑起身体,待看清了眼前景象,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支长约三尺的黑色弩箭穿过完颜潮前胸,又钉入小霍的肩胛,斜透而出。适才低沉的闷响原来是弩箭头爆裂发出的,周围溅起大片泥土碎石,自己为了防备万一,在银甲内多穿了一层能抵挡刀枪的护身宝甲,但是看样子,仍是被箭头碎片刺伤了腿。
生死须臾,小霍是如何做到将自己推开,又拽过完颜潮做了盾牌?洛临翩用长剑拄着地面,费力地起身:“把剑给我,鱼肠剑!”
曲观澜也在附近,左臂上中了一块箭头碎片,他本来被毒烟所迷,神志昏沉,疼痛之下反倒清醒了不少,抢前一步递上短剑。
云王用宝剑削断黑色箭杆,幸而几人伤口流出的鲜血都是殷红,箭上应该无毒。再看完颜潮双目圆睁,已然气绝身亡,恐怕他至死不能理解,何以千等万盼想回夷金,一条命却不明不白葬送在金人手中。
霍望垠衣甲染血,额头挂满冷汗,天工弩爆裂时,他距离最近,除了肩膀,身上还中了好几块碎片,伤势实在不轻。他强撑着站起,低声道,“我不要紧,倒是殿下,须得速速撤离才好!”
洛临翩心里很不好受。先前议定策略的时候,原本的安排是今日由云毓代替自己在阵前主持,瞒过夷金。以云堡主的样貌,经过易容足以乱真,更兼剑术高妙少有人及,料来敌方纵有阴谋暗算亦是不惧;而自己则留在绥宁城中,与杨奉先一道稳定军心,万一城外占场出现变故不测,禹周也会固守城池,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就在昨夜,云毓陪同苏阁主夜探敌营知会安王,却在撤离时遇到了金铁司一干手下拦截,为首的更是阳使巫朝焕特地召来应援的昆仑府护法宇文枭。
宇文枭绰号“周天星辰”,擅使一长一短两柄剑,剑势以浑厚老到、无孔不入著称。加之内工深厚又极是悍勇,确是十分难缠。一场混战下来,云堡主以折梅心法将其斩杀,自身却也受了轻伤。
变更日期和计划已来不及,尽管云毓一再说不妨事,洛临翩仍然不顾众人劝阻,坚决地将两人的位置掉换过来,改为亲至阵前。
他清楚以云毓武功之高,纵然带伤,多半也比自己更能应付金人的谋刺手段,但作为统兵主将,紧要关头一味依赖别人以身相代,甚至冒着风险充当诱饵,本身便非是心中所愿。人家都已经将夷金的主要刺客提前除掉了,还不够么?何况,事情是安王惹出来的,没道理和洛君平有血缘关系的自己缩在后头,却让云毓出面救人。他对所做的决定并不后悔,但是每一次,不管逞强还是祸从天降,最终为自己承受伤害、付出代价的却都是小霍。或许回去以后,该要设法更换影卫,让小霍过得安适一些了。
毒烟尚未散尽,两名御林卫摆脱了金人纠缠,心急火燎地赶到旁侧,见四殿下没有大碍,才松了一口气。洛临翩指了指雪岭五花骢,命他们扶小霍和曲观澜上马,先行一步护送回阵。从开始换质到现在,夷金步步进逼,禹周一方则显得手忙脚乱,穷于应付,敌军的全副注意力想必都已被吸引到战场中心,无暇顾及其他。自己拖延了这一阵,确实该尽快返回军中,不过,总须将安王带上,完颜潮已经死了,洛君平若是落回金人手中,恐怕再无生路。
霍望垠知道以他的秉性,说一不二,多劝只会耽搁时间。他坐上马背,望见萨木赤率领手下已到了不远处,心念一动,一把扯下云王的披风裹在自己身上,喝道:“快跑!”脚上用力一磕马腹,雪岭五花骢撒开四蹄朝来路奔去。两名御林卫对视一眼,一个急忙去赶小霍,另一个留下护着云王。
萨木赤急着查看天工弩是否取下了云王性命,又惦记最好能生擒洛君平,解救完颜潮,因而也是迫不及待。他透过弥漫的烟雾,看到五六丈外一骑白马载着两人往禹周阵营方向疾驰,靠后之人身着染血玉色披风,低垂着头,似乎伤势不轻,正是云王的坐骑和衣着,旁边还有侍卫护持,他哪里会怀疑,大喝一声就随后紧追。
夷金押下重注要刺杀云王,事先自然谋划妥当,天工弩方一发射,早有安排好的金人兵士大声叫道:“云王死了!禹周云王被射死了!”呼喊声越来越大,一浪高过一浪。紧跟萨木赤的弓箭手瞄准十数丈外绣着“云”字的大旄,连连发箭。
禹周大军亲眼见到黑色弩箭的威势,即使四殿下穿着护身宝甲,血肉之躯也万万抵不住如此攻击,战场中央又被骑兵马蹄踏得烟尘滚滚,难以看清状况,禁不住焦虑起来。随着玄黑绣金大旄被连珠箭射倒,阵型明显开始躁动,千万兵士的脸上都现出了焦急不安。
“夷金的伎俩,原来仅止于此吗!”中军阵前的徐定臻忽而仰天大笑,笑声中气充沛,远远送出,“跳梁小丑,也配觊觎我禹周锦绣山河!”
他骤然提高声音:“云王殿下料敌机先,岂能容奸谋得逞,萨木赤,你且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萨木赤追袭云王的白马,眼看堪堪赶上,马上白袍身影突然回头,扬手射来三只袖箭,冷笑道:“蠢货,你中计了!”
萨木赤身披重甲,当然不惧几枝小小暗器,但一照面间,他已发觉对方根本不是洛临翩。这句“中计”连同徐定臻的后半句喝斥一同在耳边震荡,他本能地回头望向身后。战场当中依旧烟尘飞扬,然而再往北百丈,夷金阵营后方却传来隆隆战鼓与喊杀,势如排山倒海,金兵的喧哗骚动声越来越大,迅速向整个军阵扩展,士兵开始推拥奔走。
禹周派兵偷营了,要从背后包抄,来个前后夹击!他脑海中刹那反应过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任何时候,腹背受敌都是兵家大忌,而且看禹周军的声势,后方来袭的兵马数量绝对不少,自己这边为何毫无觉察,连个及时报讯的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