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他的计划,天工弩三轮连发,足以奏效,即使云王洪福齐天,既没命丧武林人士之手,也没被弩箭当场射杀,也必定受伤甚重、场面惨烈,只消趁机动摇禹周的军心,一万三千兵马就势冲杀过去,必能稳占胜局。
谁料尔虞我诈,万事不顺,巫朝焕临时失信,夏文山不中看也不中用,天工弩才射出一发就被禹周拦截,远远没发挥出预期威力,战车还被烧得面目全非。云王是生是死尚未弄清楚,就挨了对方的暗算,顷刻间,士气大挫的反而成了夷金。两军对阵。胜负之数往往取决于瞬息毫厘,若不能迅速提振士气,自己怕是难逃败局,叫他焉能不怒发冲冠?
但是,即使计谋不遂,绥宁守军统共才两万五千,此刻两面出击,城中定然空虚;而夷金的兵力可比表面上的两万足足多了八千精兵,只要胡克塞能轻取城关,截断退路,禹周不败也得败了。
没等他转完念头,仿佛为了印证徐定臻的话和战场上的如雷战鼓,绥宁城中远远传来阵阵欢声呐喊:“云王殿下!四殿下平安!夷金上当了!”
萨木赤赤红的脸膛变得铁青,心中大骂胡克塞酒囊饭袋,他一时弄不清云王在耍弄什么诡计,但情况已不容他想下去,周晖率五百精兵迎面到了眼前,与他的亲兵面对面地厮杀起来。萨木赤岂会将一名副将放在眼里,但他此刻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己方的阵脚,根本无心恋战,匆匆砍杀几下便拨转马头,要回归本阵重整旗鼓。
被小霍用障眼法骗过的不仅是夷金武士,连禹周众护卫都以为四殿下已经上马奔离,加上萨木赤随后追赶,众人愈发信以为真,除了仍在交手无法脱身的,其余几人都急忙尾随白马而去。战场中心仍是混乱不堪,有性命相搏的护卫和金铁司武士,也有奔袭的敌兵。洛临翩提着长剑,料理了几名金兵,终于找到昏在地上的洛君平,他懒得理会夏文杉,径直架着安王从动弹不得的千手书生身上踏过去,那名跟在身旁的护卫匆匆在烟雾与混乱中寻到了两匹马,将其中之一牵到他面前:“殿下,另一匹马蹄上受了伤,一瘸一拐的,这匹虽然不太好,倒是没伤。”很不幸,正是夷金给三皇子准备的那匹倒霉的棕色长毛瘦马。
云王没好气地看看一身泥土的洛君平,又望一眼瘦马,觉得自己在北境四年都没这么落魄过。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在护卫的协助下将洛君平拖上马背,自己也费力地骑上去。右腿的伤口虽然不大,却刺得很深,鲜血汩汩流淌,这会儿也顾不得止血包扎,就在此起彼落的“云王死了”、“夷金中计了”,以及两军喊杀喝骂声中奋力朝禹周阵营冲去。夷金所有的布置,都是将取胜之机押在他的生死上,正因系于一线,也就格外脆弱。譬如注意力全放在行刺,疏于防范营盘,被禹周昨夜埋伏下的一支奇兵一击即溃;再比如,一旦在绥宁城头见到易容成自己的云毓,必定战意全失,不敢攻城。
归结起来,为了一战而令夷金元气大伤,值得犯险一赌。现在,只待他平安回到阵前,夷金兵卒将会彻底丧失战役和底气;而按照事前布置,即使出现最坏的情形,有苏凌雪和云毓在,此战也必是禹周取胜。
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被安王以及长毛瘦马的丧气拖累,云王殿下今天的霉运注定还没有到头,奔出不多远,就在乱军中与同样急欲会合自家兵马的萨木赤狭路相逢了。之前的护卫骑着伤马,已经被冲散到十几丈外,而夷金元帅后面,隔着数十名金人骑兵,才是禹周兵马以及发觉不对,急忙掉头接应的一众护卫。
“来得好啊!”萨木赤怔了一怔,待看清对面马上两人面貌,登时大喜过望,放声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云王殿下,你说是不是天助我也,让本帅于万军中取你的首级!”
他心知必须抓紧机会,否则待禹周兵将杀到近前,自己便彻底大势去矣,故而话音未落,手中金背大砍刀已经挟着劲风,朝洛临翩当头劈落。
云王抬手格挡,剑锋与刀刃相交,但觉手臂酸麻,差点握不住剑柄。萨木赤天生神力,素有夷金第一勇士之称,一柄厚背砍刀足有三十六斤重。洛临翩所持虽也是难得的宝剑,但无论分量还是膂力都相去甚远,眼见对方表情狰狞,又是一刀泰山压顶,只得打起精神迎战。
洛君平是被剧烈的颠簸和震荡弄醒的,迷迷糊糊地感觉腿上濡湿,黏黏的不太舒服,跟着又觉得头疼欲裂,俯趴着硌得难受,睁开眼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伏在马背上,脸贴着马颈,而这匹似曾相识的瘦马正在不住后退、战抖,像是下一刻就要撑不住瘫软在地。
耳边充斥着呐喊呼喝,以及头顶的兵刃互撞声,安王控制不住地就要惊跳起来,实际上他当然不可能跳起,而是险些摔下去,好不容易才按着马颈直起了身体。
正直两匹马交错,萨木赤高举砍刀,煞气腾腾的一张脸尽在眼前,吓得他本能一缩,再回头时就看见了洛临翩。云王的头盔早就在躲避天工弩时掉了,乌发披散,气息凌乱,脸上沾着尘灰和血迹,与洛城时白衣如雪的冰山模样简直有天壤之别。不知为何,狼狈到这种程度,望上去却愈发令人目眩。
洛君平实在背运了太久,呆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没在做梦,云王居然真的没将他丢在战场上自生自灭。尽管看起来,目前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
他还没搞清状况,洛临翩冷冰冰瞥他一眼,目光写满厌烦不耐:“老实呆着,再添乱,我立时将你丢下去!”
洛君平肩头被他用力一按,鼻子重重磕在马颈上,撞得生疼又险些气歪,他分明从洛临翩神情里见到了自己最恨的轻视不屑,刚刚升起的一丝感激之情刹时烟消云散。装什么了不起,那个劳什子千手书生,还是本殿下放倒的!
耳边又是一声兵刃相撞的锐响,似乎比方才更近,戾风像是就从颈后削过。
洛君平感到背后的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腿上发黏的触感是洛临翩在流血。
这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璇玑阁主昨夜离去时留下的话:“他日回京,望三殿下莫要忘记,同为兄弟,是谁不惜借刀杀人,加害于你,又是谁远赴边关,战场相救。”
自己和云王之间,似乎的确也没有深仇大恨,全是些鸡毛蒜皮的过节,日积月累,如此而已,至少,怎么也比不上被洛文箫笑里藏刀,利用陷害的仇恨。甚至在已经遗忘的很久之前,他还曾经对芷汀宫里那个雪团般的小娃娃挺感兴趣,时常想着去逗弄玩耍,如果不是洛临翩从小分走了父皇的关爱,连带让母妃更早失宠,抢走了本应归他的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偏偏还永远一副冷漠不当回事的表情,自己本来也用不着从小讨厌他,全没有身为兄长的风度。及至长大成人,桩桩件件就更加罄竹难书……
洛临翩哪里想得到,命悬一线之际,安王脑子里竟塞满了一堆不着边际的乌七八糟往事,禹周人马眼看就能赶到支援,但他也被震得虎口流血,一阵阵眼前发黑,但觉难以为继。吸进毒烟还不是最糟的,要紧的是腿上伤口一直没腾出手包扎,有些失血过多了。
他竭力咬紧牙关,要多支持片刻。萨木赤口中虽在大笑,其实早已杀红了眼,这是他唯一逆转败局的机会了,想到战败的后果,恨不能一刀将云王斩为齑粉。他感觉到对方剑上传来的力道有所减弱,显然气力不继,不由欣喜若狂,双臂运足平生之力。
三尺青锋与金背砍刀又一次狠狠相撞,洛临翩手中长剑再也拿捏不住,直飞到数丈开外。
禹周将士目眦尽裂,聂寂峦从马上纵身而起,不管不顾地持剑刺向萨木赤背心,但终究是迟了些许,即使只是一瞬,没有人能阻止夷金元帅将落的刀锋。
洛君平抬起头,雪亮的刀光刺得他眼睛发痛,劲风如割,直奔身后的云王而去。刀锋自半空劈落的刹那,比瞬眼更短暂,又仿佛奇异地漫长,长到他脑海中甚至还能冒出一个念头:倘若洛临翩死了,大概到了九泉之下,也仍会继续轻视自己,会觉得为了救他而死,是如此地不值得;而禹周朝野上至皇帝,下到黎民,难道不也同样将做如是想?得到便宜的唯有洛文箫,云王死了,太子做梦都要得意地笑醒。
在四起的变调惊呼、斥喝声中,众人包含无数情绪的注视下,他倏然在马上坐直身体,就似毕生的愤怒不平都化作了力气,猛地将云王向后一推,高声叫道:“洛临翩,谁要你救,记好了,我洛君平宁愿死了,今生今世也不领你的情!”
下一瞬,血光迸现,洒落如雨,大战在即的边关战场,仿佛也在瞬间蒙上了血色。
作者的话:
我真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没忍心让小霍死,安王也木有生命危险,简直违反了正剧的规律。战场的部分就到这里,实际上,从开始换质到这会儿,应该只是大约十到十五分钟左右发生的事。
第一百六十五章 琉光宝墨
天宜二十二年八月中,云王率禹周军于绥宁城外同夷金主将萨木赤换质,夷金阵前行刺未果,继而两军交锋。萨木赤营盘既失,腹背受敌,不得已领残部败退,与胡克塞合兵北撤,不料三十里外再遇伏击,禹周士气如虹,金兵斗志尽丧,死伤无数。
此战夷金大败,两万八千精兵十折其七,数千兵卒投降祈命。夏文杉死于乱军之中,胡克塞为徐定臻活擒,残兵败将随萨木赤逃回之数,不足四千。
绥宁军伤亡五千余,云王阵前受轻伤,所幸医治后并无大碍,安王洛君平却被萨木赤斩断右臂,伤势甚重,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才能启程返回洛城。
夷金举国兵力不过五万,经此一战实力大损。完颜灼世子新丧,又遭族弟策谋夺权,一时穷于招架,可谓偷鸡不着蚀把米。
秋高气爽,边关战报还在送往京畿的途中,洛城皇觉寺前迎来了天子仪仗。蟠龙旗招展如云,御林卫拱卫左右,身着常服的皇帝步下御辇,由黄罗伞盖簇拥着迈入了寺门。
含章殿失火之后,天宜帝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同时又添了新的烦恼。
江南接二连三传来静王病重的情报,还有琅環在江湖上发布悬赏,焦急万分地四处寻找药材,所有一切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洛湮华身上的寒毒是真的无法可解了。
长久以来的对手终将倒在自己前面,这让他隐隐感到一丝胜利的快意,但又无法不心虚忧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事态发展到如今田地,确实有些过火了。解药被毁,意味着自己对琅環的控制大为减弱,就算每月的月中继续赐下缓和寒毒的药物,于静王而言也不过是拖延时日而已,生路毕竟是断了。
即使他早已打定主意,绝不让静王解去寒毒,但不给和没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变化来得突然,宫城失火的消息连瞒都瞒不住,想洛湮华克尽所能君前效力,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又怎能不心怀怨恨?万一就此放弃隐忍,不管不顾进行报复,以他皇长子兼琅環宗主的身份,难保不会出现鱼死网破的局面。
天宜帝心里颇有几分懊悔,早知韩贵妃有此一出,自己二月十五又何必枉做恶人,再三难为静王;可要不是当时闹得太大,以致太子事败软禁,韩贵妃也未必会耐不住动手,甚至不惜自焚,以求同归于尽。
连日来,宫里为了失火一事严厉追责,但有牵扯,一经查实,人头便滚滚落地。六品管事张承珏自尽,在蕴秀宫服侍的三十二名宫女内侍全部杖毙,奉旨为贵妃把脉开方的御医问斩,当夜聚众喝酒赌钱的高福儿腰斩,擅离职守的两名御林卫赐死,其余参与宫人杖毙……副统领袁旭升也被降为三等侍卫,一时间哀声四起,人人自危。外戚韩家同样难逃牵连,虽然宫中对外宣称贵妃是得了癔症,精神恍惚下不慎碰倒灯烛,引起走水,但含章殿的地位太过重要,不能不从重处罚,安远侯爵位褫夺,贬为庶人,家产全部充官。没有流配还是看在毕竟是太子母族的份上。这些举动,有一大半都是做给琅環看的。
天宜帝又斋戒沐浴,亲至含章殿祭祖,再请皇觉寺出面,遍邀京城各大寺庙做七七四十九日超度法事,化解宫中戾气,为洛氏宗室祈福。于他的心目中,最看中、最着紧的,自然是替他自己消灾。他之前本就落下了噩梦惊悸的毛病,十日中倒有八日不能好生安睡,半年下来,药石调理收效甚微,眼看转成了痼疾;经此一事,病症又重了一层,不仅彻夜难眠,连白天休憩打盹,也时时见到琅環皇后凄冷的身影,以及众多往死在十年前的冤魂。皇帝到底不年轻了,近来日渐精力不济,处理政事也不似从前得心应手,看到高高摞起的奏折就头疼。
天宜帝知道这是心病,但有时又免不了疑神疑鬼,担心当真是江璧瑶冤魂作祟,也顾不得脸面了,暗地托请了尘大师为皇后以及一干死于琅環旧案的臣子、宫人、部属超度,但望他们早赴往生,莫要再来缠着自己。
皇觉寺每日檀香缭绕,梵唱不断,诚为京城寺院一大盛事。今日是法事的最后一天,是以御驾亲临。天宜帝的心情还算不错,近几日,他的噩梦缓和了一些,昨晚更是难得地没有夜半惊醒,可见延请高僧消灾祈福还是有效果的。
了尘大师带领几位禅师在寺门迎候,陪着圣上来到皇觉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