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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1 / 2)

殿中幡旗高悬、宝络流苏,十余丈高的佛祖像金光灿然,宝相庄严。天宜帝上了三炷香,诚心祝祷片刻,就端坐于蒲团上,观看十八名着大红袈裟的高僧并五百僧众颂唱地藏经以及妙法莲华经。

佛音平和悲悯,仿佛天然具有安抚内心,令人忘却尘世烦扰的力量,直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结束。即使是深陷权势纠葛的皇帝,也感受到超脱物外的清静,暂时放下了满腹心事。

至此,四十九日法事宣告圆满,了尘大师请圣上禅房用茶。天宜帝见他须眉皓白,然而精神矍铄,目光慈和清明,不觉感叹道:“去岁大师为奸人所挟,朕还曾担心你年事已高,不知能否顺利复原。如今看来,大师得道已久,得佛祖庇佑,自是病邪不侵,倒是朕多虑了。”

“谢陛下挂怀。”了尘微微一笑,合十说道,“老僧那时为师弟胁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阖寺僧众尽成砧上鱼肉,然而当此绝境,却不觉于极悲极苦中破去了心头迷障,有所顿悟。现下想来,未尝不是佛祖点化,因祸得福。”

说着,略有叹息:“应是老僧虽然清修数十载,却因尚存一丝执念,迟迟未能参悟菩提,命中方才逢此一劫。”

天宜帝闻言,若有所悟,自己梦魇缠身,会不会也是多年来执念太深引起的劫数?他心念转动,口中却笑道:“这便奇了,大师早年发愿重修皇觉寺,云游募资二十载,而今佛祖金身再塑,寺院内外也已修葺一新,倒不知还有何心愿未了,值得大师执着?”

“蒙陛下见问,说来惭愧,原是老僧的一点尘念。”了尘缓缓说道,“昔年四方化缘,行至徽州,曾在城中普元寺挂单半年,与当时制墨名家沈云卿有一段往来讲禅的缘分。沈居士其时年逾古稀,一日清谈,他偶发感慨,对老僧言道,自己一生制墨无数,其中不乏精品之作,然而若是论起毕生绝品,当属五十岁上所成的一锭宝墨。”

天宜帝早年对古墨颇有喜好,听到这里不由起了兴致,点头道:“徽州沈家世代制墨,沈云卿更是技艺不凡,朕亦是有所耳闻,却不知他口中的宝墨有何讲究?”

了尘道:“老僧当时向沈居士问起,听他言及,制墨时恰获良材,又倾尽了生平技艺,统共只得此一锭成品,故而品质绝佳。其墨质坚如玉、香如兰,以之书写文卷,字迹可虫蚁不蛀,历数百年而不朽,命名为琉光宝墨。老僧听闻,不觉心生向往,倘能有朝一日以此墨抄录经卷,留存于寺中,可谓平生幸事。”

天宜帝觉得琉光宝墨的名字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他知道徽墨是以松烟制成,应是沈家那会寻到了上好松木,当下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难怪大师惦念,沈云卿既然将这宝墨视为绝品,想来是收藏家中,说什么也不愿拿出了。”

了尘摇了摇头:“沈居士诚心向佛,并无不舍,但宝墨当时已不在沈家,此事只能徒留遗憾。他告知老僧,不久前家中遇到祸事,长子身遭牢狱之灾,不得已将几枚数代珍藏的极品墨锭悉数进奉官府,以求取宽免,琉光宝墨也在其中。”

他面上现出淡淡憾色:“时移境迁,沈居士也早已仙逝,按照当时叙说的年份,到如今已是十三年过去。老僧尚未彻底放下此事,可见修行之路尚远,未能超然物外、五蕴皆空。”

天宜帝沉吟不语,脑海中倏然掠过一抹回忆。十三年前正值御驾南浔,自己对江南风物、精巧文墨颇为心醉。途经徽州时,地方知府献上一批制墨世家贡来的墨锭,按品质分为上品三百锭,极品二十锭,清单中似乎就有一部分来自沈家。那些形状各异,带有撰文印章的古墨令他赞赏不已,回銮后还升了徽州知府的官职。莫非……

“吴庸,”他转头问道,“南巡时你随朕去过徽州,大师所说的宝墨,你有没有印象?”

吴庸侍立在侧,一直不曾出声,此时连忙上前答话:“回陛下,当时徽州府确实献上不少名家墨锭,但具体有哪些,小的实是记不清楚了。”

话到此处,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脸上现出兴奋之色:“月前宫里预备中秋赏赐,按例清点内库,小的想着陛下喜爱古墨,查对时就分外仔细些,似乎确实有锭孤品叫这名字,存档记载的是十多年前徽州府进贡。”

他又回想一下,肯定道:“就是叫琉光宝墨,天宜九年贡品,应是错不了!”

一言既出,正在悠悠品茗的皇帝与了尘都是动容,难道机缘巧合,竟至于此?

吴庸向来会凑趣,立时笑道:“大师为使经卷流芳百世而挂念名墨,到头来,墨却在陛下宫里,真真是一段佳话,足见得陛下佛缘深厚,福泽齐天!”

天宜帝想到,了尘大师德高望重、佛法精深,发愿手抄的经书,日后必为皇觉寺珍藏;自己从中成全,确然是一件现成功德,也为后世留下佳话。

一念及此,莫要说只是一块闲置多年的极品墨锭,就算更加贵重十倍百倍的物件,又何足惜?他当即笑道:“看来非是执念,而是此墨注定与大师有缘,更是朕与皇觉寺的缘分!”

又吩咐道:“吴庸,待回宫后,你就到内库将琉光宝墨取出,再添上品徽墨三十锭,端砚两方,湖笔五十管,以及上等内造宣纸,一并送到寺中赠与大师,不可耽搁!”

了尘起身合十称谢,虽不多言,然而神态深远肃穆,足见内心铭感。

皇帝自觉此行不虚,心情大为愉悦,复又讲论一阵佛法,直到午后用过素斋才起驾离去。他没有留意,出寺之际,吴庸跟在后面,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同在京畿洛城,明月楼中依旧流水潺潺,草木清幽。然而有些常来的客人发觉,园内琵琶琴筝的弦音像是少了,时而疏疏落落几声,更衬出四周静寂。

白若菡坐在花厅里,面前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小巧锦盒。

赵缅站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这只锦盒是刚从江南回城的杨越送到他手上的,说是静王的意思,里面的东西已经用不上了,请赵编修代为转交给白姑娘,待日后归还原主。锦盒并未密封,赵缅打开看过,其中盛有一枚兰花形的玉坠,乳白的玉色隐隐透出绯红,触手生温,是块少见的暖玉。

他不知这枚玉坠代表了什么含意,但白若菡看到它以后,已经小半个时辰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坐着。

“白姑娘……”他犹豫着想劝解,又不知从何安慰起,但觉说出的话全无底气,“主上他,一定能逢凶化吉的,你莫要太过忧心……”

“不要说了!”白若菡忽然开口打断,她明显在极力控制自己,但声音仍然抑不住地颤抖,“赵公子,我想独自待一会儿,今日,就不送你了。”

相识数年,在赵缅的印象里,冷静自持的白若菡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失态。他不再出声,默默地退出了花厅。那个美丽曼妙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没有抬头朝他望一眼。

门扇被轻轻掩上,白若菡静坐了片刻,才伸出纤纤玉指,握住了眼前的坠子。掌心传来润泽细腻的触感,还有淡淡暖意,就像仍带着那个人的体温。她记得很清楚,这枚兰花型玉坠是她特地寻了来,好帮助宗主畅通气血、保护心脉的,正反两面分别刻着“日魂”、“月魄”两字古篆,静王曾经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尽管后来得知了来历有点无奈,他还是一直佩戴着,不管去哪里都不曾离身。

可是现在,洛湮华人还没回到洛城,却早早命人将它还给自己了。

白若菡紧紧攥住掌心里的玉坠,不知不觉,连指节也用力得泛白,却抓不住那只期盼已久的手。那个她一直守候、等待的人,将要无可挽回地远去。

她突然伏在桌上,纤秀的肩膀抽动着,失声痛哭起来。

静王一行在杭州登船,走运河水道过长江,入淮水,小小的客船挂起风帆,依旧是碧波悠悠,青山如黛,温暖湿润的江南被留在身后,越来越远。

洛湮华记挂着早日回京,众人也担心一旦行程迟缓,不能在九月月中前抵达,宗主就要病在半途,因此一路上昼夜行船,除非必要从不停留耽搁。

不过,论起归心似箭,任谁也及不上洛凭渊。没有希望时焦急万分,害怕失去,而当一线希望若隐若现浮在眼前,却平添了十二分煎熬,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洛城。但随着客船一天天向北,又克制不住地感到另一种恐惧,如果时间就此停留,自己与皇兄永远待在这船舱方寸,驶不到尽头,是否就不用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偶尔,他会从秦肃的目光里读出同样的情绪,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各自缄默。事情自然不能向静王提起,万一寻错了方向,希望化作泡影,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

至于奚茗画,倒是相当沉得住气,每日定时诊脉,对病人的要求前所未有地严格。连郑桐兄妹都见识到了当初小侍从们口中“奚谷主”的威风:不许吹风,按时用针用药,什么时辰必须歇息,三餐饮食的内容,无不有一套详细章程,即使平心静气如洛湮华,也被管得头痛不已,横竖船上无事可做,索性放弃抵抗,逆来顺受。

好在如此一来,倒是免去了他与洛凭渊相处的些许不自然,一个专心配合医治,一个忙着前后照料,居然没有多少时间单独说话。

洛凭渊感到,有几次,皇兄欲言又止,应该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但每到这时候,他就阵阵心慌,如坐针毡般想要逃走。他不想听到洛湮华言及生死,或是交代身后,就像安排琅環事务一样,替自己考虑将来。所以他总是尽量转变方向,带出一些轻松闲适的话题,或是谈起回京后如何伸冤。

是啊,为琅環伸冤是静王而今最大的心愿,誓要完成的使命,不容任何错失,唯有这件事,是洛凭渊能够较为冷静地面对、参与商议,并且起到助力的。

他在期盼和等待中一天天数着日子,计算着行程,洛湮华本就沉静,精神又称不上好,看出皇弟仍在拼命逃避,叹了口气,也就放弃了在船上谈心的打算。

只有一天晚上,临到安歇,静王靠在床头,洛凭渊见他阖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往茶壶里注满热水,收拾起空药碗。

“凭渊。”当他预备退出舱房时,却听到洛湮华在背后低低唤了一声。

“皇兄,有什么事?”洛凭渊赶紧回过身。

静王显然有些困倦,隔了一会儿才说道:“听说,你的宁王府已经建好了,回京后必定诸事繁杂,我让杨总管过去帮忙,你看可好?”

“宁王府?”洛凭渊怔了一下,说实话,他早已将自己还有一座府邸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前阵子京城好像传来过消息,但他那会正苦恼得发疯,根本没走心,想不到,皇兄却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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