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云王接风的次日,洛凭渊没有外出,明天就要正式搬入新府邸,所以这是他居住在静王府的最后一天。晨起练功,到澜沧居与皇兄一起用早餐,在书房消磨了一上午,每件事都是日常做惯的,但总有种怅然若失的味道。中午,府中厨房精心备了一桌五殿下平素喜爱的菜肴,他也吃得食不知味。
他清楚朝夕相处的时光总会结束,但又始终觉得这一天应该很遥远,而不是转瞬即至。静王见弟弟怏怏不乐,一脸的剪不断理还乱,毫无即将入主王府的意气风发,便起身提议:“我们到含笑斋走一走。”
“奚谷主不是说,皇兄最好莫要到外面,以免受风?”洛凭渊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提醒。自从住进静王府,一向是他天天跑到主院,或是静王有事遣人来请,主动到自己居所的次数可是不多。
“几步路而已,哪里有这般弱不禁风。我们过去对弈一局。”洛湮华不以为意,扬了扬眉,“怎么,是含笑斋乱得插不进脚,还是凭渊不欢迎?”
见到皇兄兴致不错,洛凭渊也就不再劝阻,小侍从取来厚实的披风,两人一起出了澜沧居,朝西院走去。
含笑斋里陈设齐整,桌椅案几一尘不染,除了架子上少了几册书,全然看不出将要搬离的痕迹。静王的目光掠过书案上的翡翠笔洗,田黄石笔架,薄胎天青瓷瓶,他记得这些好像都是洛凭渊常用之物,大多还出于御赐,难道不打算带走?
“不是都说好了,含笑斋今后也是我的!”洛凭渊理直气壮道,“我以后经常回来,当然要将顺手的物件留下备用。”
静王移开视线,又去看挂在墙上的犀角弩,印象中是云王所赠,洛凭渊道:“我不在的时候,此间需要镇宅之物,再说没有了它,墙壁岂不是空荡荡。”
洛湮华心里叹息,即使物品都保持原状,主人走了,这处素简温馨的房舍也必定变得寂寥。他和宁王在西窗的案几边相对坐下,白露煮茶,清明和谷雨将带来的棋具摆设好。洛凭渊见到面前的棋盘棋篓皆是青玉制成,白子用和田羊脂玉,黑子则是墨玉,颗颗莹润,触手生温,不是皇兄日常用的那一副,竟是件极为珍贵的宝物,不觉一怔。
静王拈起一颗白子,敲了敲棋盘边缘,声音清越:“好了,许久不曾手谈,让我看看凭渊如今的本事。”
洛凭渊听出皇兄语气里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考校之意,一时也起了好胜心,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开始落子。他的棋力本身不弱,在寒山派师兄弟中能排进前三,对付林辰、端王爷等人也是绰绰有余,然而自从住进府里,便在静王手下一败涂地,任凭绞尽脑汁左下右下,基本上都是有输无赢,洛湮华从两子让到十子,这才有了激烈交锋的余裕。宁王殿下因此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甚为耿耿。
好在年余来,他逐渐有了长进,已经将差距从十子缩减到五子,所以也不算全然挫败。
洛湮华今日只让了三子,两人在袅袅茶香里来往进退,棋子交替落入棋盘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棋如其人,洛凭渊从很早就觉得,皇兄那种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处事风格,在对弈时尤其淋漓尽致。自己攻势愈盛,受到的反击愈强,而后着接踵而至,一层深于一层,令人疲于应对,再反应过来时,通常已经显露败象,难于回天了。
为了保住先机,他尝试过孤注一掷,也曾谨小慎微,但是猛烈的进攻似乎从来难以穿透对方绵延叠嶂的棋势,而谨慎防范又往往抵挡不住看似平和实则凌厉的攻击。
一局终了,仍然是洛凭渊输了,但清点下来只亏了半目,差距不算很多。静王凝视黑白交错的棋盘,赞许道:“果然进步了。”
洛凭渊对自己的表现也挺满意,但作为常败将军又不免泄气:“最近哪里有时间花在棋上,是皇兄手下留情而已。”
“我并没有留手。”洛湮华微微一笑,“适才已经尽力而为,是凭渊的下法比过去厚重了,够纵横捭阖而不失中正,又不贪功冒进,要赢过你自然得多费思量。”
他沉吟一下:“打棋谱研习的乃是术,而心境变化却是道。想来是你心有感悟,故而棋风不同于从前。”
“心境变化……”洛凭渊低声重复了一遍,数月来的跌宕坎坷在脑海历历浮现,难道生死考验过后,当真有所提升?
局内局外两沉吟,尤是人间胜负心。出师下山之际,师尊也曾说过,入世亦是修行,历经万千浮华而不改初心,同样可证大道。他忘不了自己曾经一度迷失了本心,堕入冰冷漆黑的地狱,在无边痛楚中挣扎,以为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他久久回味,静王却没有多想,又指了指棋盘中一小片黑子:“这一块地盘,凭渊其实经营得极好,只是位置偏于边角,为了将它与中间腹地连成一气,连续几步走得有些急躁,否则你我战成平局也是可能的。”
“是我心急了。”洛凭渊复盘方才的走法,确是在此处失了先机,不由叹气:“看来还得好生磨练定性,但是和皇兄比沉得住气,未免太难了。”
“即使沉住气,想自边隅壮大而占据中原,也是吃亏的做法,丢掉先手很正常。”洛湮华一笑说道,“打个比方,以京畿洛城为棋盘,凭渊作为宁王殿下,如果总是偏安在静王府的一隅,又要如何占据属于自己的关键位置,成其气候?而经营起宁王府,彼此呼应相连,却能够进可攻、退可守,满盘皆活。”
洛凭渊不意皇兄特地过来下棋,是为了开解自己,心里不禁一热。是啊,虽然不能继续住在一起了,所幸两处府邸距离较近,往来方便;而自己的能力与历练还远远不够,入主宁王府,就是拥有强大实力的重要一步。来日方长,他再也不愿失去生命里珍视的人,不想感受锥心刺骨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不止是琅環申冤,更要尽力帮助皇兄拿回当初被夺去的所有。
“我会好好去做。”他捏紧了手中几颗墨玉棋子,郑重地许下承诺,忽而又有点担心,“但是,皇兄可不能将我撇开,要如先前一般,时时教我才行!”
洛湮华顿了一下,看着皇弟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无声地叹了口气,唇边仍带着沉静的笑意,点头说道:“含笑斋一直替你留着,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回来小住。”
他信手拈起一颗白子,让温润微凉的触感流淌过掌心,沿着指尖重新落回棋篓:“当年搬入长宁宫,母后给了这副前朝传下的玉棋,我身边的旧物已经不多,但几度迁居都没忘记带着它。现在就转赠给你,作为母后与我一起送的贺礼。”
洛凭渊的身体倏然一僵,握在手中的墨玉棋子噼啪落回清誉罐里:“这棋……是娘娘留给皇兄的?”他低下头,眼睛有些湿,“如此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拿?”
“虽是好棋,但也不是收下就得奋力当国手,留作念想便是。”静王含笑说道,尽量让气氛轻松一些,“倘若母后仍在,看到凭渊已经长成玉树临风,能独挡一面,更为我寻到救命的解药,做到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事,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好……”洛凭渊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不敢抬头,害怕皇兄看到自己眼睛里浮起的泪幕。琅環皇后待他一向是很好的,记得年节时候,她总是将年幼的自己抱坐在膝上,亲手梳发,再戴上小小的灿金冠。带着清雅幽香的怀抱不像如嫔那么牢牢地密不透风,却更加温柔安宁。娘娘会宽恕母妃、原谅自己吗?
还有青鸾,泉下有知,看到现在的一切,她会含泪微笑吧?
凤仪宫中的记忆清晰依旧,但已渐渐遥远,静王府里共处的温馨岁月也流逝而去,再不复返,他要离开了,要独自建府了。
十月初三,五皇子洛凭渊入住宁王府,宗室亲眷与相识的朝中文武或亲至道贺,或投帖送上贺礼,府邸前车轿云集,门庭若市。刚回京的云王洛临翩也登门喝一杯水酒。一片热闹吉庆的氛围里,唯独不见太子与三皇子的身影。短短不到两年,朝中已然风云变幻,转向未知而全新的格局。
让一众宾客意想不到的是,久未出现人前的静王洛湮华也在这一天来到了宁王府。年初夕闻鼓响彻内城之后,关于皇长子的传闻一度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尽管由于静王离京以及宫中刻意压制而趋向平息,但是随着含章偏殿被韩贵妃纵火烧毁,琅環寻求药材的悬赏令轰动江湖,再一次掀起波澜,彻底印证了内在的前后因果。或许部分文臣从不接触江湖市井,但五皇子却通过靖羽卫发布了同样的悬赏,教人实在无从忽略。自那时起,疑点串连成线,进而关联成片,猜测转向确定,皇帝用剧毒控制嫡长子的传闻已在众人心中无限接近于事实,又与宫中各种欲盖弥彰的做法、琅環在韶安会战中建功、太子涉嫌勾结敌国对应在一处,不可避免地指向十年前的琅環旧案。毕竟,线索痕迹比比皆是,大家又都不傻。
臣子们私下议论时,往往会交换一个仅凭意会的眼神,停下话头,比较正直的摇头叹息:水太深了。但是,当中一些长期保持着沉默的人,已开始逐渐出声,慎重地道出观点:十年前琅環疑案突如其来,造成一位皇后身死,深受拥戴的皇长子被囚,众多朝臣卷入,其中始末却不明不白,以致群臣噤声、朝纲不振,正是今日局面糜败之始。若不能正本清源,让此事真正有个说法,则饱读诗书却气骨不存,金殿为臣有何意义?静王是禹周的嫡长皇子,为祛除外虏、重挫辽金贡献良多,如果眼睁睁看着他被错害至死而不发一言,难道不是同样枉为人臣?
半年多时间,洛湮华缄默地避到江南,回来后也深居养病,但连串事端却始终围绕、针对他发生,使得皇长子从未淡出群臣的视线。也因为如此,当静王乘坐一辆朴素的青篷车前来宁王府,尽管只停留了半个时辰,在宁王的陪同下闲步四下走走,到厅中喝了一杯茶便即离开,仍然引起众多瞩目。
宫里的天宜帝很快得到了禀报,根据描述,洛湮华的脸色依旧带有病容,但举止从容,相较从前,状态似乎并无多少变化,至少比三皇子强多了。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指望洛湮华已然病重,然而看样子,显然没到毒发不治的阶段,尚有余力与自己纠缠一段时间。这也是他最不希望见到的情况。
皇帝阴着脸在清凉殿里踱来踱去,静王没有出招,自己也就无从应对,单是揣度、等待的滋味已是十二分磨人。还有安王,捡了条命回来却半点不肯安分,这两日天天遣人去刑部催问,就差指名道姓地要求惩办太子,让人听了心烦。
凭着本意,天宜帝连一天都不想耽搁,立刻要下旨废太子;只是洛文箫一倒,势必也削去自己一层颜面,使得威信受损。他担心洛湮华乘机发难,才硬生生压着怒火,选择暂时忍耐。
头绪千万,越理越乱,他带着一脸不豫走了几圈,但觉心悸气短,精神不济,只好先将烦心事搁下,吩咐摆驾芷汀宫小憩,又道:“让太医院再进一碗参茸茯苓汤。”
吴庸在旁边应了,皇帝惊厥梦魇的病症时好时坏,还日渐添了心悸心慌的毛病,太医院的各种方剂收效甚微;还是一名御医进献了祖上传下的安神药方,以茯苓为主,佐以丹参、天麻等多味贵重药材,服下后颇有几分效验。宫里最近又恰好得到一颗五百年以上的茯苓,参茸茯苓汤就成了圣上常用的汤药兼补品。
两天后,洛凭渊前往安王府探望。他觉得如今的洛君平已经不需要过多客套虚文,因此在慰问了伤情之后,就直言道出来意,劝三皇兄放下旧日心结,大家一同行事。
“什么一同行事!”安王不等他说完就沉下脸,冷冷道,“洛湮华分明是乘人之危,要我充当他的垫脚石、马前卒!怎么,你是来为他做说客的?”
“宫城失火烧毁解药之事,三皇兄应该已经知晓了罢?”洛凭渊心平气和地说道,“继续对立下去还有何意义?再说,从来都是你非要与大皇兄过不去,他可没害过你一分一毫。”
洛君平一时语塞,他长期与静王作对,是以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事实上就如洛凭渊所言,洛湮华已是去日无多的人,自己再斤斤计较又复何益?
而且这些年,确实每次都是他上门找茬挑衅,过节不少,仇恨却谈不上。想到静王同样是被太子一党所害,心头的怨气不由得消散了大半。
“父皇顾虑重重,不肯光明正大处置太子,三皇兄要得到公道,还需要借助大皇兄的力量才行。”洛凭渊接着劝道。
洛君平咬着牙,想到几天来刑部为难又拖延的态度,情知宁王所言不虚;但要他主动坦白过错,将自己也折进去,又实在不甚甘愿。
“大皇兄报复太子,为的是他自己,又不是我洛君平,本王凭什么要受利用?”他忿忿说道,“我只消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时机一到照样报得了仇!再者洛湮华不是和四皇弟交好么?洛临翩的一条命还不值得他替我做点事,想恩将仇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