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宜帝却再次感到了掏心挖骨般的难受,他不想面对这桩旧案,指望动静越小越好,然而按照静王的要求,此事不仅朝野瞩目,而且势必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将往昔错误留与后人诟病,简直是要他的命。
“洛湮华!”他切齿说道,“你适可而止,事关宗室和后宫,朕答应刑部重审已是额外优容,岂能允许大肆张扬于外!”
“母后是琅環前任宗主,被诬通敌叛国十年,世间奇冤莫过于此。”洛湮华说道,“而三法司会审,最初就是为了平反重大冤情而设,若是连现在都不用,恐怕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相比皇帝脸上不自觉的狰狞,他的神情显得及为平静:“况且,母后生前居皇后之位,母仪天下,不幸身后蒙尘,才是真正有损于宗室和朝廷;而今洗去污名,以真相上昭天地、下慰子民,不知父皇以为有何不妥?”
洛凭渊听到此处,也不觉心情激荡,踏前一步:“父皇,大皇兄之言,亦是儿臣心中所想,娘娘生前对禹周贡献良多,请父皇准予奏请!”
云王朝他瞥了一眼,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说道:“儿臣附议。”
紫宸殿中又是一片此起彼落的附议声,皆云琅環旧案虽然涉及宗室,但国事攸关,确是由刑部牵头主持,大理寺和御史台会同主审,方为妥当,全然不顾天子难看至极的脸色。
“陛下,天家无私事。”须发花白的长平王从宗亲中出班,和声劝道,“既然确定重审,何妨就坦荡荡给臣民一个说法,以免教人觉得半遮半掩。就算涉及些许宗室中事,老夫看着,大皇子和列位股肱大臣都是知晓轻重的人,自会把握分寸。”
说着,喟叹一声:“陛下与皇后,终归曾是少年夫妻,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方得共枕眠,当初的事,也是颇多疑点啊……”
语气虽缓,含义却再明白不过,同样是附议,请陛下准奏。
天宜帝面色紫涨,他很清楚这位皇叔在宗亲中的威望,此时站出说话,无疑代表了宗室多数人的态度。拥满臣子亲眷的金殿上,自己已然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几经波折,他如同斗败的公鸡,再也提不起气势。
的确,既然答应重审,就是做出了最根本的让步,再坚持反对下去又复何益。
洛湮华的生命还能延续多久、两年、一年、半年、甚至,只消自己不肯赐药,连今晚都挨不过去。岂不知,这样短暂脆弱如风中飘絮的命数,却不动声色地左右了禹周的气运,将帝王也逼入死角。是否正因为注定昙花一现,才使得臣子、宗亲抛开顾虑和杂念,变得义无反顾?那杯当初迫使静王饮下的毒酒,竟在今日为自己酿出了苦果。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颓然靠在御座椅背上,脑海中掠过一句不知哪位前人说过的话——史官一枝笔,青史饶过谁?
“既是大皇子坚持,”他嘶哑着嗓子,在数百道灼灼目光注视下,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这三司会审,朕,准了!”
刑部尚书邹培盛、大理寺卿宋襄等人郑重领旨之后,朝会也就终了,皇帝在两名内侍搀扶下离开,群臣心中或有兴奋,或唏嘘感慨,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有的上前与静王招呼见礼,好一会儿才各自出宫散去。在退出大殿前,不少人忍不住朝另一道身影投去含义复杂的一瞥。
薛松年神色木然地站在大殿中,从宁王揭出秋寒柏起,他一句话也没再说过。败局难挽,皇帝也锐气尽挫,不复当年的杀伐决断,待到惊散的魂魄逐渐聚拢,他蓦然意识到,苦心经营多年的仕途已经终结,再往后,等待自己的将是牢狱、审讯,彻底的清算。
他没有立即离开,因为靖羽卫或许已经守在宫门外,甚至只要踏出紫宸殿一步,就会被御林卫带走,出于仅余的一点骄傲,薛松年希望这一幕尽可能不要落入其他臣子眼中。
直到周遭人声渐疏,他才从麻木中回过神,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外走去,而后就看见了前方不远,正在同云王说话的静王。
薛松年本能地脚下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见已打了照面,只得阴沉着脸拱了拱手:“恭喜大殿下得偿心愿,拉了许多人陪葬!”
于他心中,若非自己时运不济,撞上太子失德、下属背叛,静王未必能在最后关头获胜,个中滋味委实难以形容,视线相触,那份怨恨不甘便再也不加掩藏。
洛湮华没有立刻答言,目光扫过辅政颓败的脸色,额头眼角深深的沟壑,以及零星花白的鬓角,脑海中依稀忆起当年那位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
“薛辅政,有一件事,我始终不太明白。”他淡然说道,“你不惜背叛母后,无非是为了登上高位,尽展所长。这些年,你也确实官居一品,可谓位极人臣,但是在政务上,究竟有何建树?又为了国计民生做到了什么实事?”
薛松年自知无幸,出言讽刺不过是聊做发泄,冷不防对方有此疑问,顿时怔住。
他昔年任篆金令主,虽是洛城名士,但并无官职,见到旧时同窗、同年一个个得到晋升重用,衣着朱紫,心羡之余渐渐生出了妄念,不甘闲云野鹤了此一生;然而辞去令主之位从头入仕,熬资历又不知要熬到几时。
他通过魏无泽牵线,与韩贵妃搭上关系,模仿琅環皇后和右使萧夙玉的笔迹伪造两人书信,过程中未尝不曾内疚神明,感到愧疚和恐惧。但选择了这条路,意味着永无回头可能,薛松年起初最常用来安慰自己的,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日位高权重,定要一展长材,不负平生所学。
只是仕途深似海,明争暗斗比比皆是,他凭借韩贵妃和二皇子的势力入朝,得以左右逢源迅速擢升,也就意味着不管做什么,都须看人眼色,难以坚持独立的主张。他唯有谨小慎微,既不能被划为太子党,引起皇帝猜忌,又要顾及太子和贵妃的利益,避免开罪二人。如履薄冰般一路走来,凡事力求平稳,早已忘却了志向、抱负为何物。
成为辅政四年,此刻面对静王,但觉过往所为尽皆碌碌,竟而想不起一件值得叙说的政绩,不由得失魂落魄。
洛湮华等了片刻,见他无言以对,便不再多说,回身与两位皇弟一同步出了紫宸殿。
“皇兄,用不用命人将他看押起来?”洛凭渊低声问道。虽然不再统管靖羽卫,但稍作安排,不过举手之劳。
“不必了。”静王微微摇头,“让他回府去吧,刑部自会拘传。”
雪已经停了,阳光穿过薄云,照在银白覆盖的飞檐重瓦上,晶莹生光。他心中有一丝怅然,不是为了昔时的篆金令主,而是那些曾经属于自己和莹川的美好岁月。
夜晚来临,静王府中灯火通明,守卫比平日加倍严密。一众下属都聚在澜沧居,默契地找了各种借口不肯稍离,弄得洛湮华颇有点哭笑不得。直到戌时过去,确认主上安然无恙,没有丝毫毒发不适的状况,大家才松了口气,一个个难掩欣喜之情,告退回房休息。
因为是解去寒毒后第一个月中,洛凭渊同样放心不下,没有回自己的宁王府。朝会带来的激动和兴奋尚未平息,他有心歇在主院,与皇兄作竟夜长谈,但是见到静王脸上有些倦色,还是转而去了含笑斋。
洛湮华的确觉得疲惫,但走到铺好的床榻边,一时又了无睡意。许是长久以来,太过习惯于承担沉重的负累,即使使命行将完成,内心也像严冬过后初初回暖,无法很快感受到安慰和解脱。
他在书案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面前的油灯结出一朵灯花,“噗”地一声爆开,才回过神,起身吩咐将斗篷取来。
“这么晚了,主上还不安歇,要出去吗?”谷雨捧着白裘斗篷,脸上写满迷惑不解,“可是外面很冷啊。”
“稍微散一散步而已。”静王笑了笑,示意不用跟着。
已经是深夜,府中万籁俱寂,一轮微白的圆月斜挂天穹,地上积雪与月光相映,清凛如银。洛湮华出了澜沧居,沿着鹅卵石小径漫步而行,一直走到后园莲池畔。睡莲早已凋谢,水面刚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棱,一如那句“烟笼寒水月笼沙”。他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很小的白玉瓶。这是中午出宫前,吴庸奉了圣命送来的,盛着用来抑制寒毒、延续生命的药物,仅有一颗。
一年半的时间,他已经服用过十七粒同样的解药,尽管每次伴随而来的都是发烧和病痛,但没有它,就会像坠入地狱般,在无尽痛苦中煎熬死去。
洛湮华启开玉瓶,借着雪地的微光,向里面望了一眼,随即掉转手势,任由那颗绿豆大小的药丸从瓶中滚落下去,消失在莲池的冰水中。
他不再需要了。
同一晚,薛松年在家宅书房内自缢身亡。从炭盆里的灰烬可以看出,辅政应该是处理过身后事,烧毁了一些书信和物品,但作为朝廷重臣,以及公认的书法名家,他并未留下只字片语。
随后的日子里,静王府门户深深,静谧依旧,外间消息却源源不断地传来。三司会审是朝野瞩目的大事,刑部尚书邹培盛、大理寺卿宋襄,以及御史中丞曾恪用均是打叠起十二分精神,由刑部牵头传召证人、拘押人犯,在各方配合下,开始马不停蹄地详查案情、梳理证据。
林淮安在朝会上提到的兄长家信迅速为三法司掌握,已故韩妃外戚安远侯随即被押入刑部,就函关变故的内情严加审讯。
豫州刘可度不久前才等到大赦,得以脱离牢狱,而今又被重新拘捕归案,这一次,恐怕已是穷途末路。
琅環横刀令主郁岚前往刑部大堂,当众叙述了韶安城下守将临阵倒戈,琅嬛令又意外出现在辽人手中,终致城池失守的具体经过,以及琅環二令协守函关后遭遇陷害,最终唯有流亡北境,多位亲历的将领和军士到场佐证,闻者无不唏嘘。
琅環皇后身边侍女玉帛作为当年凤仪宫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证,陈说了宫中惊变始末,皇后江璧瑶蒙受不白之冤,百口莫辩,被迫自尽的真实情形首次为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