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却见袁旭升出现在书房门外,比了一个约定的手势,他心里一震,语声也随之停顿。
洛湮华微微蹙眉,顺着皇弟的视线看去,恰好见到袁总管匆匆离去的身影,联想适才进府时,一干从人分外忙碌,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再没戒心也觉出了不对劲。
“到底怎么了?”他将刚拈起的黑子又放回棋篓,“莫非有事瞒着我?”
“其实,四皇兄和几位皇叔也在府里,已经来了一阵子。”洛凭渊吞吞吐吐说道,他没曾想这么快就被察觉了端倪,横竖也瞒不了多久,干脆坦白实情,“另外,我还请了父皇,再不多久就会到了。”
根据适才袁旭升报讯,天宜帝在李平澜的陪同下已经出了宫城,应是在前来的半途中了。
对于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既然注定两面不讨好,他也不指望能办得多完美,过后谢罪领罚便是。
饶是以洛湮华的定力,听到后面半句,也禁不住大感意外,站起了身:“凭渊,你……”
目光相接,他突然明白了宁王的用意,但是尚未来得及开口反对或动作,就感到胸前一麻,一阵困倦袭来,将他带入深沉的睡乡,意识也随之飘散远去。
“皇兄,得罪了。”洛凭渊收回拂过睡穴的手,扶住了静王下坠的身体,看着他缓缓合上眼睛,心里不禁有些歉疚,“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你别担心,只要安心地睡一会就好了。”
他知道,但凡有一丝清醒,皇兄是绝不会接受滴血认亲的,因为同意本身就意味着屈辱。故而为今之计,也只有自己做个恶人,趁着昏迷进行了。
方法虽笨,也不是全无好处,如此一来,天宜帝那边还能保留最后一丝颜面,不至于刺激太过、狗急跳墙。
“放手,你要对主上做什么?!”好端端下着棋,骤然间变生肘腋,负责护卫的关绫顿时急了,从梁木纵身跃下,欺身逼近之际,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
“小绫,你先听我说。”洛凭渊抱着静王,在室内方寸之地左躲右闪,甚是辛苦,“你且想想,如果我要害皇兄,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不是自找麻烦?”
又道:“你再不住手,万一伤到皇兄怎么办!”
关绫怔了一下,他是亲眼目睹过洛凭渊为了寻找雪蔓青果不眠不休、几近疯狂的,倘若真的意图不轨,推说找不到解药岂非容易得多,何须等到如今,还煞费苦心将人诓到府里。
“谁知道你怎么想的!”他怒道,手上的招式却缓了下来,“说清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语气虽然不善,敌意却已消去了七八分。
洛凭渊暗暗松了口气,换做是阿肃,应付起来可就吃力多了。
“我是要消除后患,让父皇今后也不能加害皇兄。”他将心中忧虑和想法简要解释一遍,“没时间了,小绫,你一定要帮我!”
关绫清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一言不发听他说完,沉默片刻,冷冰冰道:“帮忙不可能,五殿下,你还是连我也一道点晕吧!”
天宜帝今日仍是微服,乘坐一顶暖轿来到位于城北的宁王府。
难得出宫散心,他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但寒风在轿檐外发出低低的呼啸,道旁树木的枝干光秃秃地伸向天空,树根处覆盖着积雪,又令人油然生出一种苍凉。
洛凭渊在府门迎候圣驾,先稍事休息,而后就引着皇帝在府中闲步,观看各处殿阁亭台,李平澜和袁旭升旁边作陪。
天宜帝从前就发觉,在一众皇子中,五皇子的作风比较俭朴。眼前的宁王府虽然也依循规制建得颇为气派,但精致高雅不及云王府,奢华比不了安王府,宫里之前赐下的贵重摆设、金银器皿大都没有用上,唯一胜在格局疏朗,处处一尘不染,置身其间倒也怡然。
但是走着走着,他又渐渐感到了一丝不寻常,府中的布置陈设,似乎总带着某种熟悉的痕迹。就像刚进来时用茶的轩厅,黄檀屏风旁边一对雕花酸枝木架上,分别放置一盆明珠兰和一盆垂丝海棠,形态妍妍秀雅,那品种、摆设的方位,怎么看都似曾相识。
皇帝起初不甚在意,待到离开厅堂,沿着抄手游廊转过弯,又看到前方廊下安置了一套方几木椅,几上摆设茶炉茶具,不远处一树白梅正含苞待放。此情此景,他脚下没来由地一顿,脑海中霎时出现了一幅相似的画面,曾经的凤仪宫,庭后也是有一棵老梅,枝干虬然,冬日里皇后带着侍女在廊下煮茶赏梅,情致盎然。
倏然又记起,早年凤仪宫正殿的屏风旁边,也一向摆放两盆花卉,最常见的就是兰草和海棠。
皇帝的心中惊疑不定,往事仿若阴魂不散,牢牢地纠缠身周。他一时竟分不清,是宁王有意为之,还是自己思虑太过产生了错觉,毕竟这些花草物件也不过是寻常而已。
他随即想到,五皇子幼时生活在凤仪宫,耳濡目染下,府中布置带有些许旧日影子也属正常,才稍稍释然。
游廊另一头是宁王的书房,空间轩敞明亮,弥漫着淡淡纸墨清香,卷宗书本齐整有序。难得的是,一应物事大都已半新不旧,毫无浮华之气,显得十分熨贴。
天宜帝不由微微颔首,正要称许两句,目光一瞥间,却看见西边窗下安放有一张棋坪,青玉为面,黑白棋子交战未了,显然是先前对弈才到半途。
异样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皇长子洛深华擅弈,十四岁赐住长宁宫,将棋坪设于书房西窗下,读书之余,常与太傅、友人手谈,与眼前情景何其相似。
尤其那青玉质地的棋盘,边缘处刻有米粒大小的数行古篆,皇帝忍不住上前细看,越端详越是眼熟,再拿起一颗棋子,羊脂白玉莹润细腻,触手生温,许是年代久远的关系,连两只棋篓都透出古雅沉朴的韵味,分明就是洛深华摆在长宁宫的那一套心爱之物。
皇帝的脸色由晴转阴,将白子丢回棋篓,心里生出一股无名闷火,不知因为触动了不愿回顾的往事,还是洛凭渊太不知避忌,任由碍眼的物件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东西你从何得来,为何会在此处?”他沉下脸明知故问,语气中的不悦已相当明显。
“回父皇,”洛凭渊的神色却不见惶恐,平静地微微躬身,“儿臣在静王府居住年余,离别之际,大皇兄以玉棋相赠。儿臣感念兄弟情谊,故置于书房,以便常常得见。”
皇帝的表情愈发阴郁,他听得出,宁王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伤感。
洛湮华已是生死簿上被勾了名字的人,想来时日无多,如果再在洛凭渊面前为一点小事计较,未免显得心胸狭隘,有失君王气度;但他又实在心里发堵,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隔了一会儿,才意有所指地缓缓说道:“你倒是念旧,镇日想着兄弟情分,朕却得把江山社稷、洛氏宗族装在心里,时刻不能放下,焉能为了一时之仁而误了皇图霸业!你若是本末倒置,连孰重孰轻都分不出,就白白辜负了朕的厚望!”
自琅環皇后赐死,类似的想法在他心中已徘徊多年,此刻说出,恩威并施、气势迫人。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或许琅環在韶安阵前确实不曾通敌谋反,但假以时日,谁又能保证没有不臣之心呢?尤其是,他们的宗主是位居中宫的皇后,育有一位才能出众的嫡长皇子。
“父皇身上责任,诚然是重逾千钧,”洛凭渊说道,“然而国有律法,人有七情,世间万事自有章法,皆可归入天地之大道。在儿臣看来,纵有利害取舍,只需时时以不违天和为先,就非不可解。”
天宜帝没想到,洛凭渊非但没有受教、请罪,反而神情郑重地论起道来,不由怒而反笑:“你是要教训朕?我且问你,朕何处有违天和,你又如何能解?”
“父皇言重了。”洛凭渊有备而来,并不因对方话语中隐隐的威吓而退缩,从容说道,“圣人所言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儿臣不敢妄论,唯独以为,倘若连身边眷属、至亲骨肉尚且翻脸无情,又将从何爱惜百姓、克尽天子之责呢?非是儿臣不分轻重,不识时务,但大皇兄难道不是父皇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
“住口!你懂得什么,也敢大放厥词!”此语无异于直揭旧日疮疤,天宜帝大怒,下意识就想抄起棋盘,劈头盖脸摔将过去,但五皇子正处在他和棋坪之间,伸手去拿却是不太方便。
李平澜和袁旭升不知何时已离开了书房,洛凭渊堪堪后退半步,仍旧保持着镇定:“琅環平反,往事已矣,儿臣无意冒犯父皇,只是心中尚有一点疑问,不吐不快,望请父皇解惑。”
他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然犯了诸多忌讳,索性不再顾忌,一字字说道:“十年前,韩妃设下毒计构陷皇后娘娘,致使娘娘含冤而死,父皇对大皇兄亦是疑心深种,不复以父子之情相待;时至今日,父皇可曾想过应当还娘娘清白,给大皇兄一个交代?”
话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施了一礼:“儿臣斗胆,恳请父皇重行滴血验亲!”
一言既出,天宜帝铁青的脸色瞬时转为紫涨,厉声喝道:“大胆!放肆!”
他万万想不到,平素看着稳重知礼的五皇子竟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那一句“滴血验亲”犹如雷声般在耳边振响,在脑中回荡,仿佛一下下闷雷劈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地方。皇帝额头青筋暴起,不假思索地扬手就是重重一记耳光。
以洛凭渊的武功,要避过简直轻而易举,但他没有动,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口中立时泛起了血的味道。他并不跪下谢罪,抬手擦拭一下唇角,低声说道:“父皇,儿臣在静王府,看得比谁都清楚,皇兄尽心辅佐国祚,从未做过对不起父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