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渊现在还需要我。”静默过后,静王简短地说道,“至于将来,总有一天……”
话音落在后面几个字末尾,像是不知如何接续,转为沉默。在春日的韶光里,他的脸色依旧显得苍白,久久望着紫藤新抽出的柔韧枝条、嫩绿的叶片,沉静的目光中,依稀掠过无尽的思绪,似怅然,又似忧伤。
直到奚茗画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才听到洛湮华低低说道:“不用很久,到了将来,都会结束的。”
作者的话
关于院正谢嗣安,在第三卷 里曾经出现过,是在一百零二章夜鸟归林中,隔得有些远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暮鼓晨钟
天宜二十三年三月,怀胎十月的丽妃终于临盆,为皇帝生下了一个公主,也是天宜年间最后一名皇嗣。天子似乎略感失望,过了些日子才赐名洛秋融。
先前进贡茯苓的知府已经不在人世,据说是省亲回来的途中遭遇贼匪,不幸遇害。但淇碧调查发现,早在一年多前,当地官府已经半买半强迫地从乡农手中收没了那颗五六百年份的茯苓,知府大人还喜孜孜地告诉心腹师爷,自己有门路,会将好东西献给太子。但为何隔了大半年才送出,而且是贡到了宫里,师爷也说不清原委。
至于那名进献药方的御医,玄霜暗中查找他与韩贵妃的关联,虽然不乏往来效命的痕迹,但关键线索却断在了已经死去的张成珏身上。
或许比较能说明问题的证据,还是从死去知府家中找到的一封书信,内容隐晦地要求知府见信后立即调派人手,将药材护送入京,供奉内廷,不得闪失耽搁。写信的人名叫王恭,是安远侯家中的一名管事,看语气已经不是头一次与知府通信了。前面的书信应是已被毁去,而这一封没有来得及。再核对信尾日期与茯苓入供的时间,确能两相吻合。
安远侯府已不复存在,王恭被流放滇南服苦役,目前生死不明。
情报汇总到宗主面前,静王未置一词,而是直接吩咐封存文卷,到此为止。他已然心中有数,继续追查下去,反而容易引起注意,旁生枝节。
“五殿下来了。”清明高高兴兴地进来禀报,“今天还带了水晶肘子和桂花酥!”
洛凭渊是府中常客,相对空闲的时候,会跑来蹭一顿饭,若是忙碌,就只是坐一会儿,闲谈片刻,但最多间隔一两天,必然会到静王府。最近,清丈田亩遇到一些阻碍,工部又提请加固河防,为汛期做准备,皇帝似乎有意将事情交给五皇子,宁王上门的次数于是就更多了。
“让凭渊直接去书房好了,再沏一壶新茶。”静王说道,唇边有柔和的笑意。等秦霜和谢枫一同告退,他起身披上一件外衣,举步出了内室,谷雨捧着一碗刚煮好的山药燕窝粥追在后面,“主上,奚谷主交代了,春夏之交容易郁燥,要您每天都记得喝的!”
光阴流转,洛城繁华依旧,明月楼清歌曼舞,谢记茶楼生意通达,昔日的东宫太子府已然人去楼空,苔痕爬上石阶,野草从青石缝隙中探头,肆意生长;热闹喧嚷的街市上,再也见不到一身大红锦衣,带领护卫疾驰而过的安王。
曾经汇聚了朝野无数目光的静王府,也随着三司会审落幕,重新归于沉寂,逐渐淡出了臣民的视野。最初的时候,人们还偶尔能看到青篷车行过朱雀大街,停在皇觉寺前,出现在丹阳公主的碧箩园外,或是穿过充满烟火气的城南街道,在小小的豆腐店门口停留,下车入内喝一碗豆浆。也曾有人于城门不远处见到琅環宗主的行踪,蒙蒙细雨里,身着青衣的静王伫立在洛水侧畔,久久凝望青蓝的江流。
每到月中十五,短则两三天,长则五六日,静王府必然门户紧闭,里面安静无声,访客也不会选在这种时候上门打扰;再然后,就如之前许多年一样,府邸的主人因身体虚弱谢绝外客,卧病休养,除了时常探病的宁王,隔段日子来一趟的云王,以及有限几名琅環下属,静王洛湮华不再出现于人前。
外间自然会有猜测、有感叹,静王殿下应该是病重了,不知还余下多少日子。然而京城每天都发生着许多大小事件,既然皇长子的命运已然无可更改,叹息过后,注意力也就转去了其他地方。
至于皇帝,倒是一直未曾放弃对静王府的关注,隔几个月,就会关怀地下旨命御医前来请脉。可想而知,府里即使不给闭门羹吃,也不会有多欢迎,御医们总是笑容满面地登门,等候许久,最后灰溜溜地带着坏消息回去。
寒来暑往,季节更替,时令匆匆而过,转眼间,已是天宜二十四年秋天。
黄昏日暮时分,洛凭渊暂时放下手中政务,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走出紫宸东偏殿,先是习惯性地朝清凉殿的方向望去,随即又转向正南方的宫门。
两名内侍跟随身后,见他有些心事重重,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息。如今的五殿下,已不再是昔日的宁王,而是禹周的监国太子,代替日渐病重的皇帝掌理国事。
年初的时候,群臣以东宫空悬,国祚不安,奏请圣上早日立储。这已经是以辅政李辅仁为首,朝中臣子们第三次启奏了。之所以三促四请不敢放松,是因为眼看着,皇帝从秋天起就常常抱恙,肉眼可见地消瘦委顿,健康状况明显堪忧。天宜帝也感到欲振乏力,日渐无以为继,环顾身周,云王早已摆明无心政务,请旨前往北境巡视边关守备,并不在京城,皇六子还不满八岁;唯有宁王清田亩、治水患、赈灾荒,日复一日做着繁冗不讨好却必须有人主持的公务,展现出卓然的才干与韧性,而且,也已在不久前顺利成婚。他终于松口,于三月祭告天地,册立五皇子洛凭渊为储,位居东宫。
新太子并未另辟府邸,而只是简单地更换了宁王府的匾额。事实上,他连继续住在这座府邸中的日子都很有限。
皇帝虽然贪权,却也明白一旦命没了,再多权势都是枉然。立储后就尽量将国事压给洛凭渊,自己在宫中专心养病。然而,许是两年来长期服食大补药材,动辄几百年人参首乌灵芝,年份越来越久,收效却趋于微弱,他终日咳喘乏力,再珍贵难得的灵药下肚,也难以恢复体力、提振精神,寻常药物更如石沉大海一般。勉强维持到五月,已然不能起身。
天宜二十四年的整个夏天,重华宫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里。众御医对圣上病情束手无策,总不能直说,陛下您为了逞强疯狂进补,现在报应来了,唯有推到早年伤病、积劳成疾上,开些无关痛痒、调节时气的太平方剂应景。眼看着病势如山,一日重于一日,渐渐地,食不下咽,连药汤、米粥都灌不进去。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了不祥之兆:五旬未到的天宜皇帝,怕是挨不过这次劫数,要宾天了!
洛凭渊已在宫里持续守了两个多月,白天在紫宸偏殿处理政事,晚上又得前往清凉殿侍疾,饶是内力深厚,也熬得甚是辛苦。随着皇帝病情加重,从前殿到后宫,偌大的宫城到处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氛围,然而他能感觉到,臣子、侍卫、内侍、宫女,周围所有的人,他们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在悄然改变,如果说从前是十分的恭谨,而今就是十二分,甚至二十分、三十分,满含敬畏。那不是在看太子,看储君,而是仰望即将继位的新帝,禹周江山未来的主宰。死水般的沉寂中,仿佛酝酿着某种不可遏制的生机与企盼,在等待动荡过后,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
七八天前,在外巡边的云王赶回京城,多少缓和了洛凭渊肩上的压力。御医已经隐约暗示,秋日百草凋敝,圣上残余的时间不多了,很可能就是近几天内的事。
天宜帝自身应该也明白大限将至,在两位贵妃的帮助下,先是召集太子、云王和几名重臣,挣扎着立下遗照;而后陆续见了几位宗亲。
两天前的晚上,御林卫奉旨前往安王府,圈禁多时的三皇子洛君平被带入宫中,在清凉殿寝宫内待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帝已经几乎说不出连贯的字句,洛凭渊不确定他们是否有过对话,但他知道,天宜帝认为安王得到的教训还不够,所以并不准备在临终前给予宽赦。事实也是如此,洛君平出来时眼睛通红,却面无表情,目光并不与他或云王相接,一言不发就被原样押送回去了。
而今天下午,清凉殿又一次传出圣谕,内容很短:宣,静王洛湮华入宫晋见。
父皇已经无力再倒行逆施,做任何伤害皇兄的事了。洛凭渊不清楚病榻上的天宜帝在想什么,心里是否有着悔愧和亏欠;就像他同样不确定,皇兄是否愿意走进久未踏足一步的重华宫阙,来见皇帝最后一面。
由于事务缠身,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能去静王府了,但是从天宜帝开始身体违和,由两三天就能好的小病发展到沉疴不起,洛湮华的态度一直是淡然处之,如同面对必然发生的寻常事,无喜亦无悲。如果说有什么变化,或许就是,指点教导自己的时候更加精心,不惜耗费心血体力,有时直到灯烛燃尽、东方既白方才罢歇。
他站在紫宸殿高高的台阶上,忍不住又再次朝宫门张望,略待疲倦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神采——不知何时,一辆朴素的青篷车从西南门缓缓驶入宫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步辇已迎上前去。
天宜帝几日来一直时昏时醒,寝殿里永远帷幔低垂,将外间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代之以昏黄的烛火。浓重苦涩的药气就像已浸透了四壁,充塞房内空间,周围总有人影幢幢,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却更令人感到沉闷和窒息。但他已没有能力表达不满,连关注的精力都提不起来。当所有的力气都离开身体而去,生命即将消逝时,禹周的天子与贫苦百姓也无甚区别,一样地凄凉、脆弱,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甚至更为孤独。
从昏沉中醒转时,皇帝听到了水的声音。他感到喉咙像烧灼一样干渴,体内仍是那种明明空无一物,却仍然不断被抽空的感觉,只是由前些天的痉挛变成了麻木。他勉强撑起眼皮,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距床榻几步外,有一道人影正在案几旁倒茶,从侧面看去,身材修长,着一身宫里少见的青衣。茶水汩汩注入盏中,执壶的手白皙稳定,莫名地,空气里就多了一种从容而静谧的氛围。
天宜帝费力地蠕动着嘴唇,想出声要水,但他发出的只是几声闷闷的喘息。
那人缓缓回身,晕黄的烛焰微微跳动,映出清丽眉目,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相比从前,却隐隐多了一层自内而外的莹润光彩,宛如月华,又仿若玉屏里透出的珠光,神情沉静似水。
皇帝的目光瞬间凝滞,从天宜二十二年十月十五起,他已将近两年未曾见到洛湮华。今日宣召,不管静王因病重而不能入宫,或是已被寒毒摧折得形销骨立,都不会令他惊讶,然而此情此景,却远远超出了预想。
天宜帝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气声,如同用力扯动风箱,却仍是说不出话。
洛湮华将茶水递给一旁的宫女,示意去服侍陛下,他没有错过皇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愕和嫉妒。
等到宫女喂完水,低头退出,他才移步到床榻前。昔日威风凛凛的帝王,而今就像被抽干了一般枯槁,整个人都似缩小了一圈,蜡黄的脸上褶皱层叠,头发灰白萧疏。
迎着病人惊疑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淡淡说道:“陛下不必奇怪,碧海澄心之毒,凭渊两年前就帮我解了。”
天宜帝的呼吸有片刻停滞,瞳孔急速收缩又放大,这一刻的感觉无以言述,他几乎怀疑又是一场幻觉。当年的一幕幕场景在脑中如飞掠过。为了寻找灵药雪蔓青果,还是宁王的五皇子曾发布悬赏令,不惜触怒自己。万万想不到,他竟真的找到了,真的为静王解去寒毒,而且帮助琅環隐瞒实情,平反了旧案!
被愚弄的怒火和挫败在胸膛里翻腾,就像要炸裂开来,他几乎背过气去。五皇子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又蠢笨透顶,静王才是中宫嫡长,如嫔又背叛了皇后,他两人的立场和利益根本就是对立的。洛凭渊难道就没想过,挽救了洛湮华的生命,往后还能有他自个什么事?!
如果当时宁王选择的不是偏帮而是阻挠,琅環旧案的结局说不准全然不同,自己也用不着背负昏庸的骂名了!
静王注视皇帝恨怒交加的扭曲面孔,不期然有一丝怜悯。以天宜帝浸透了权欲的思维,只怕想破头也理解不了事态为何会这般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