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们的位置望去,杜棠梨低垂着头,正在用手帕拭泪。姑母心里七上八下,难道五殿下前来,并不是为了结亲,而是要当面话别?还是侄女说错话引得殿下不快了?她没指望杜棠梨能当上正妃,可是看样子,怕是连侧妃也属奢求。
“你这丫头,怎能毛毛躁躁乱说话。”她极力沉住气,“殿下与棠梨有旧,就算我们高攀不起,总不至于惹来祸事!杜家清清白白,大不了按原定计划回去家乡镇上,仍旧是体面人家!”
“是,姑夫人说的是。”沁画连忙点头,手中却紧张地绞着帕子。杜棠梨性格柔中带韧,一向都有主见,即使受了委屈也极少落泪。沁画觉得,不是自己虚荣,而是小姐真的很喜欢宁王殿下,痴心错付的话,不知要伤心多久;而且,受了那么多嘲讽闲气,她真的很不甘心,好想狠狠地往那些趾高气扬的公侯小姐们脸上甩几个耳光啊!
又等了约莫一刻光景,洛凭渊与杜棠梨站起身,沁画看见小姐福了一福,五殿下似乎又交代了什么,才转身出了六角亭。分散在周围的侍卫们立即聚拢,跟随离去。
“棠梨!”“小姐!”姑母和沁画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杜棠梨慢慢地从亭中走出,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拭去,但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而且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步下台阶时还脚下一滑,险些踉跄踩空。
“究竟出什么事了?”姑母连惊带慌,声音都是颤抖的,“侄女儿,你倒是说话啊!好端端的怎么会得罪了五殿下?不说清楚,我……你爹爹如何设法补救?”杜棠梨反应过来,看着六神无主的姑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走神。
“什么事也没有。”她轻声安慰,“殿下并不曾生气,过几日,或许还要登门拜会父亲。”
“那……那……”姑母体会她话中的含意,犹如从谷底升上云霄,又不敢马上相信,结结巴巴地问道,“殿下他当真要……”
“我们先回家。”杜棠梨道。她的思绪依旧沉浸在适才听到的内容里,但觉一股悲怆盈满心底,全然感受不到家人的喜悦。洛凭渊当然不可能把江南之行所有的情况尽数相告,只是讲述了关于青鸾的部分。从十年前亲近侍女在长宁宫失踪,导致对皇兄种下心结误会,到杭州城中青鸾自尽身亡,不明真相下终于铸成大错。他相信杜棠梨不会说出去,更何况,皇兄和青鸾承受过的无尽痛苦,为外间所知也没什么不好。
对于自小过着宁静生活的杜棠梨,这段出自宁王之口的往事实在过于沉重,华丽的宫帷背后,人心残酷险恶竟至于斯,正因曾经历过皇觉惨案,她心中的震撼与痛切才更加无以言喻。
杜蘅今日特地告了假,并未去官署,一直在书房等消息。见到女儿回来,他立时禀退旁人,询问见面情形。
“五殿下说,他目前能做到的安排有两种,”杜棠梨望着父亲强自镇定又难掩焦灼的神情,静静说道,“一是离开京城,缔结门户相当的姻缘,安稳度日;二是通过贵妃请圣上指婚,进宁王府,问我愿选哪一种。”
她顿了顿:“殿下还说,让我们不必有顾虑,可以考虑后再做答复,不论如何决定,他都会尽力成全。”
杜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在他听来,两条路都远远好过辞官归里,万万想不到,宁王顾全情分,竟给出了如此大的余地。他已经四十多岁,多年来埋首史籍,对自己的仕途早已不存多少期望,最看重的还是一双儿女平安顺遂。如果杜棠梨嫁入宁王府,自家寒门小户固然有了靠山,但是公侯之家尚且深似海,何况是王府,女儿做一名侧妃,就算锦衣玉食人前风光,头顶必定还有个正妃压着,周围人事复杂,谁能料到将来是福是祸呢?
倘若洛凭渊直接表态,要确定婚事,杜家必然欢喜接受;但目前还有另一种显然也不错的选择,杜大人不免患得患失,举棋不定起来。他思量半晌,迟疑着开口:“那么,你可有什么想法?”
杜棠梨抬起头,脸庞微微红了,乌黑的眼瞳却闪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彩:“终身大事,理应听从父亲的意思;然而若问自身所想,既然五殿下想让棠梨陪伴身侧,女儿愿入宁王府。”
她顿了顿,“无论将来如何,都无怨无悔!”
坐在亭中倾听往事时,不知为何,杜棠梨再一次回忆起了唯一见到静王时的情景,想起皇长子如月光照在流水上一般的沉静微笑,以及在看到自己的一刻,短暂的叹息与惆怅。久别初见的宁王,为何会专程讲起素不相识的青鸾?就像姚芊儿,明明她们彼此陌生,无冤无仇,为何偏偏要处心积虑,选中了自己同赴皇觉寺呢?缘起缘灭,所有一切,是因为青鸾么?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索牵引着命运,将她引向宁王洛凭渊的身边。
这一刻的决定对错与否,杜棠梨不能确定,但心中渴望是如此强烈,不容违逆。今天过后,她再也做不到佯装平静,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让自己放下。纵然对未来茫然恐惧,她依旧只想留下来,即使只能给予一点陪伴,一丝安慰,也会心满意足。
杜蘅心情复杂,却并不意外:“迈出这一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万一将来出什么事,爹爹也保护不了你。”
“爹爹放心,我晓得分寸的。”杜棠梨努力压住酸涩的情绪,拉住父亲的手摇了摇,“再说,就算另嫁旁人,难道就能保证一生无病无灾,事事称心如意?”
杜蘅长叹一声,也分不清是喜是忧,同时又不无欣慰。女儿是真的长大了,既然心意已决,自己还能说什么?
收到杜府的回信两天后,洛凭渊再次来到兰台,拜会杜史官。此时,关于宁王属意杜家小姐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传遍京城。不过,就像杜大人一样,所有闻讯的官宦人家都认为,杜棠梨充其量就是名侧妃。五殿下重情重义,不忍弃之不顾,顺便也就娶了;而正妃位置依旧空悬,怎么也得留给三省六部的重臣千金或者公卿之女,希望依然在,大家继续使劲,不达目的决不能放弃。
众人所不清楚的是,从一开始,宁王就没有打算纳侧妃。而在皇帝眼中,最重要的是四皇子和五皇子答应早日成婚,至于挑选谁家的姑娘,在品行端正又合乎礼法的前提下,以不涉及朝廷重臣或世家大族为佳,最大限度避免像废太子一般结党,或是将来外戚专权,扰乱朝纲。除此之外,随便两个逆子愿意娶谁,皇帝懒得过问,免得再生波折。
天宜二十三年二月廿六,帝降旨,欣然诏曰:
翰林院修撰顾宏哲三女顾筠,秀外慧中,温良淑雅,堪为良配,今赐婚四皇子洛临翩,为云王侧妃。着礼部择选吉日,宜早完婚。
史官杜蘅之女杜棠梨,昔日有功于朝,更兼诚孝温谦,娴婉端仪,今赐婚五皇子洛凭渊,为宁王正妃,着礼部择选吉日,宜早完婚。
第一百八十四章 春风露华
暮春三月,奚茗画向静王提出了辞行。从天宜二十一年七八月至今,除却中途回过一次梦仙谷,他已在琅環宗主身边停留了一年半之久。而今洛湮华余毒清除,身体已无大碍,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无论洛凭渊还是静王府中上下,都极为不舍,但梦仙谷主已然做出决定,总不好强留,众人唯有纷纷前去话别。
韶光明媚,前园山上桃花灼灼生华,已开得烂漫,洛湮华与奚茗画在府中信步而行,经过小荷初绽的湖畔,穿过繁盛的牡丹花海,在紫藤架处坐下小憩。
“看你的样子,气血还是跟不上。”奚谷主端详面色,显然不是很满意,但又不无感慨,“好在,总算像个活人了。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要砸了招牌。”
静王不由微笑:“我感觉好多了,谷主尽可放心。”他觉得,以奚茗画的标准,自己但凡不能气色红润、行动矫捷,恐怕都会被视为病恹恹,如此评语已是极为难得。
“放心,”奚茗画望了他一眼,大概是想起了这位宗主过往的累累前科,无奈摇了摇头,“该交代的,我都嘱咐清楚了,你再认真将养个两三年,再来说‘好多了’。”
他停顿一下,神情转为严肃:“江宗主,身体是自己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你毕竟是险死还生的人,倘若现在不趁着年轻将元气养回来,到了四五十岁上,难免多病多灾、折损寿数,尤其要切忌积劳成疾,否则就算全禹周的名医聚在一起,也是无力回天!”
洛湮华含笑点头:“好不容易捡了条命,我自当珍惜。”
类似的告诫,梦仙谷主已经郑重其事地重复过好几遍,显然是担心他不肯安心养病,再度折腾出操劳过甚、一病不起之类的状况。实质上,就像破损的物件,再如何精心修补也无法尽复旧观,即使遵从医嘱调理得当,自己的身体也必然弱于常人,做不到复原如初。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下一步打算如何?”微风拂面,奚茗画环顾周围生机盎然的春景,“这府邸虽然不错,但时日一久,终会挡不住外间的是非,你难道就准备长留于此?”
静王默然,他当然明白对方话语里的未竟之意。人人都以为皇长子行将病重,不久于人世,短则一年半载,最长也拖不过两年三年,如果自己到时仍然好端端地活着,岂有不引人疑窦的道理?
滴血验亲之后,皇帝的态度确实有所缓和,先是遣吴庸送来了一瓶抑制寒毒的药丸,虽说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却免去了月中进宫做样子的麻烦;过年期间,侍读学士傅见琛又投帖造访,十分含蓄地表达了来意——圣上似乎有意将大殿下的名讳重新改回洛深华,但事关颜面,担心吃力不讨好,故而想先探问静王的意思,看是否愿意领情。洛湮华当即明确表示,用不着、没兴趣,陛下还是省省心罢。宫里于是没有了动静,然而几天前,却又冒出两名御医,奉旨带着许多药材补品来请脉。
林林总总,皇帝复杂纠结的心态可见一斑。洛湮华能够体会到,所有这些微弱的善意和让步,固然是出于确认了血缘,但内里真正的缘故,无非是天宜帝相信,自己快要死了。
为了避开是非和猜疑,安心养病,或者说,为朝局稳定着想,好像确实宜早安排,及时抽身。如果觉得金陵怀壁庄引人注目,那么江陵城中的江家故宅、洞庭萧家、苍山云堡,都是很好的去处,闲来不妨到翠屏山拜访寒山真人,登上君山与柴明品尝新茶;樊笼已去,处处皆有碧水青山,任由坐看云起,行至水穷。就是面前的奚谷主,也曾发出邀请,索性就一同启程,前去巫山梦仙谷。
“再等一等,尽量多拖延一些时日。”他说道,“眼下还不是时候离开京城。”
“也罢。”奚茗画并不意外,“现在就走,大家都愿意,唯独有一个人却必定要发疯。看来江宗主最放不下的,终归还是五殿下。”
他心中叹息,语气仍带着笑意:“既然这般挂心,前阵子何必天天命人将他赶出门,不知道的,还当你动了真气,要绝情到底了。”
“我当然是真生气,难道不该罚?”洛湮华微微扬眉,想起宁王垂头丧气的模样,以及后来终于被允许进澜沧居时,如蒙大赦的庆幸表情,也不禁莞尔,“滴血认亲一事,陛下恼火归恼火,最忌讳的还是皇子相互勾连。我对凭渊冷淡不近人情,让他显得两头受气、吃力不讨好,陛下就不至于过度猜忌;虽然仍会怪凭渊鲁莽犯上,却能减少未来隐患。”
“原来如此。可怜五殿下被整得诚惶诚恐,今后多半是不敢了。”奚谷主了然地笑了笑,“倒是你们这位父皇,自己本事不够,一味地嫉贤妒能,气量既窄、想的又多,偏偏还强撑着大权独揽,也难怪五十不到就要日薄西山。”
静王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略微蹙起了眉,以他对奚茗画的了解,从不无的放矢,突然评价起天宜帝,必然别有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