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把宋司打横抱起来,上下轻轻掂了掂,似乎要估测他现在的体重。宋司被他颠得头晕,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床头。
“我背你?”
宋司摇头,尝试着慢慢往前走,坚持道:“我想看一眼吴金,他是不是在隔壁的病房?我能够感觉到。”
楚明意觉得有些酸,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默默地看了他几秒,妥协道:“看一眼就走,中央的调查团已经下来了,你得抓紧时间休息。”
宋司点头,又问:“潇哥呢?”
“在吴金的病房里。”
宋司走得慢,从一个病房到另一个病房走了好几分钟。在这几分钟之间,他清楚地感觉到一墙之隔的那人现在还很虚弱,情绪不佳,记忆混乱。他们之间的联系被加强,只要他愿意,他甚至能听到吴金在想什么。
宋司走到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吴金同样在看他,他知道他来了。
他的四肢被束缚在床上,脸上带着呼吸面罩,右手扎着输液管,旁边心跳仪上的曲线缓慢虚弱。病床旁的楚明潇正在跟他说什么,注意到他的目光后也回过头来,看向门口的宋司。
楚明意将手掌放在宋司肩头,轻轻捏了一下。
宋司握住那只手,冲楚明潇笑了笑,然后把目光落在吴金脸上。沉默的对视之中,他们同时想起了天台上的那段对话,吴金问他,十五年的时间有没有给他带来一些改变。
他们都记得。
病床上的吴金在恨他,恨意复杂深沉,是之前的吴金永远不会产生的感情。而作为受害人的宋司却无法再单纯的、理直气壮地憎恨,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曾将他手把手地养大,与他拥有了太多不应该存在的记忆。时间是最可怕的东西,他们都被潜移默化地重塑,再也回不到敌对的起点。
如果现实之中,领养吴金的不是刘岑宁……
他们用不同的情绪想着同样的假设,宋司轻轻呼出一口气,如果领养吴金的不是刘岑宁,也许他也会拥有平凡又快乐的人生。
“走吧。”楚明意安抚地捏着他的手心,温声开口。
宋司站在原地没有动,微微侧过头来,不想让吴金看到自己说话的口型,低声问:“他会定什么罪?”
“你醒来之后,所有陷入昏睡的宁海患者也醒了,目前没有造成实际伤亡,听调查组的意思,大概率会做特殊看管,协助解决上万名受害者的治疗问题,之后再移交司法。”
宋司沉默片刻,道:“也好。”
身边传来开门的声音,宋司回头,看到楚明潇推着轮椅从病房里出来。他下意识松开跟楚明意相握的手,莫名有些心虚,声音发紧地打招呼:“潇哥,你怎么也过来了?”
楚明潇像是没看见他们的亲密一样,目光牢牢落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良久,道:“过来。”
宋司往前一步,楚明潇握住他的手腕,手腕上已经没有肉,瘦得只剩下硬邦邦的骨头。
“感觉怎么样?”他低着头,看着那只手。宋司如实地回答道:“有些头晕和反胃,别的都还好。”
楚明潇的手心干燥温暖,把宋司冰凉的手腕捂热了才松开:“太瘦了。让明意陪你去吃点东西,这边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
宋司笑了笑,目光忍不住扫过大哥手上戴的订婚戒,道:“意哥也跟我说了一样的话,我们正要去吃,潇哥一起来吗?”
楚明潇的视线落在弟弟身上。
楚明意重新牵住宋司的手,攥得很紧:“哥,说话算数。”
宋司不知道要算什么数,疑惑地转头,楚明潇已经挪开了视线,推着轮椅转身,声音里听不出来语气,没有接弟弟的话,只道:“你们去吃吧,我还有事。”
宋司还待说什么,楚明意已经拉着宋司进了电梯。医院有提供病号餐,可以送到病房里面,他还没有胃口,想随便吃点什么,但楚明意坚持要带他去医院边上的餐厅:“你需要接触一下真实的社会。”
踏出医院大门,温和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宋司被刺得眯起眼睛,一下子停住脚步,舍不得动了。
真实的、久违的阳光,像是上辈子记忆。
宋司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别的什么。他仰起头来,让光线照满整张脸,慢慢地呼吸空气里弥漫的人间烟火气。楚明意的手臂环着他,陪他安静地消化回家后的第一个清晨:“现在是早上七点。”
“天气真不错。”宋司喃喃道。
七点的医院门口已经人来人往,不少人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宋司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不受他控制的独立个体,他不用再假装真实,不用再害怕睡觉的时候世界崩溃,也不用再像气象员一样控制风、雨和阳光……
他想大笑,勾起嘴角看向楚明意,在他的嘴边亲了一下:“谢谢。”
旁边一个小姑娘大声说:“妈妈,这两个大哥哥在亲亲!”
楚明意红了耳垂,拉着他往外走:“现在你是公职人员,注意点影响。”
“楚科害羞了,”宋司连脚步都变得轻快,“真看不出来,以前不是阅相亲对象无数吗?”
楚明意立刻否认:“谁说的?不要轻信特侦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宋司扣紧他的右手,跟着叮铃铃的风铃声进入一家连锁早餐店。服务员用亲切的声音说:“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他点了豆浆、油条、南瓜粥,楚明意又加了两个冰淇淋,香草口味。
他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外面是还没到上班高峰期的安静街道。宋司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一切,不顾烫嘴大口地喝豆浆,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早上,他却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美好过。
他终于敢平静地回想在二重意识海里毛骨悚然的经历,在阳光璀璨的清晨,关于真实和虚假的界线,他终于感到触摸到了什么。楚明意在他眼前轻晃手指,眼神中有些担忧,问他:“还是不舒服吗?”
宋司笑了笑,喝着豆浆,开口问他:“你迷失在祝红嘉的意识海里是怎么样的?”
楚明意替他的豆浆里加了一包糖:“迷失之后我变成了一个泡在羊水里的胎儿,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能从一张白纸开始回忆,刚想起来自己是一名警察,祝红嘉世界里的怪物就要冲过来把我吃掉。”
“然后?”
“然后,关键时刻,我想起了水缸,”楚明意勾起嘴角,“我的意识吞噬了祝红嘉的意识,作为‘楚明意’这个人的构成要素已经完备,再睁开眼时我在自己的身体里。”
宋司看向碗里微微晃动的豆浆。
“真与假的锚点,其实是一场对自我定义。”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