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的,去学校吧,妈妈这里有这么多人呢。”
徐砾低了低头,说:“今天学校放假了。”
徐砾母亲看着他,一只手搭在床边,胸口起伏着,嘴唇也跟着颤了颤。她叹了口气,想抬起手却使不上力:“怎么看起来脏兮兮的,先回家洗洗澡,好不好砾砾。”
“是不是很难看,”徐砾自顾自笑了一声,答应了,“好吧,那我再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吃早饭。”
“好。”
医生早上带着护士来做检查时,万阿姨代表社区也来了。检查完,那医生站在病房门口面色凝重地写着什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和医嘱。万阿姨让徐砾待在里面陪妈妈,跟着医生一起走了出去。
徐砾按着手轮给他妈调好了床头高矮,敛声屏气来到了门口,小心按下了门把手,听见医生跟万阿姨说的那句:“可能还是要跟她小孩家属沟通一下……情况不是很乐观,病人十几年精神病史,加上心衰……建议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万阿姨再回来时徐砾已经起身,她朝徐砾安慰般先笑了笑,停顿两秒,让徐砾先回去收拾一下换身衣服,这里有她先照看着。
徐砾缓慢点点头,转脸看看妈妈,逗她开心似的朝她嘻嘻一笑,然后迅速离开了房间。
回家洗澡换了身衣服,徐砾同样飞快地离开了那个好像瞬间空掉了的家。
他在小区外菜市场的水果摊上称了一斤鲜荔枝,十块钱,塑料袋小小一兜子。晃荡着重返医院,徐砾还没到病房门口,就看见护士急匆匆端着铁盘出来,白色的护士服上沾着喷射着的鲜红的血液。
看着凶险吓人,还好发现及时,徐砾母亲呼吸道受阻吐了点血,暂时已经稳下了。
“病人家属,病人家属。”
“你妈妈醒着,进去看看她吧,她应该是想见你。”护士在旁边轻轻叫了两声,坐在过道椅子上的徐砾才抬起头,站起来时手里的塑料袋哗啦响着,圆乎乎的荔枝来回滚动。
虽然才几天不到,但他们都知道12床病人的唯一家属是个还在念书的小孩,却异常能干又懂事,仿佛从不会累。他的脸上有着极其少见的冷静,这样的冷静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像是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无奈和恐惧,不曾直面过死亡。但也仅仅是像。徐砾和他妈妈一样有着双会说话的眼睛,他干净的脸上看不到什么血色,朝护士点头跟进去时甚至整理好了表情,令人从平静里看见了弥天的悲伤,并不忍心再看下去。
徐砾推门进去,轻手轻脚绕到床边把荔枝放下了。
徐砾母亲睁开了眼,喘息声有些力不从心,她食指动了动,徐砾蹲下身去,凑近到床边,小声说着话:“我来啦,现在是不是香喷喷的,有一点点像你的吧。”
“我的儿子当然像我,漂亮的。”徐砾母亲说道。
“我买了荔枝,妈妈,可是医生说现在吃不了了,我们明天再吃吧。”
“放在外面怕坏了,我等会出去买饭放到那老板冰箱里,这几天她都认识我了,已经很好说话了呢……”
“砾砾,”徐砾母亲额上冒着汗珠,吃力地靠在床头,沙哑地说,“听妈妈说。”
徐砾闭上了嘴,握着她冰凉却很舒服的手,笑着“嗯”了一声。
“现在这样住院已经花了很多钱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找别人借也得要还的,高利贷不要再借了,家里的房子是你外婆当初说留给你的,可是只有这个了,所以不要再浪费下去,知道吗?”她说几句便停一会儿,喉咙里发出些许呻吟,似乎痛苦难当,“妈妈的人生本来应该是痛苦和后悔的,但是这十几年,其实很快乐,逃避好像就可以快乐,其实不是的,只是因为有砾砾在而已,一晃过去,已经自己长这么大了。可是做我的儿子一定很痛苦很辛苦吧……”
“下辈子投胎去幸福的人家吧,不要来当妈的儿子了,虽然真的很舍不得……一直都是妈妈对不起你,离不开你而已,怕你不管妈妈了,可是下辈子,不想要砾砾这么辛苦难过了。”
徐砾的眼泪一滴滴掉在床单上,他抹了抹脸说:“可是这辈子还没完呢,妈妈。”
“妈妈可能不能陪你了,我觉得好累,砾砾,”徐砾母亲深吸着气,“其实一直是砾砾在陪妈妈,照顾妈妈才对,就算我不在了,我的儿子也能活得很好的。”
徐砾喉咙哽咽地摇着头,徐砾母亲攥紧了他的手臂。
“你要……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要伤心,好……好不好?”
“就算碰见爱的人,也不要、不要像妈妈这样。”
“这不是爱。”
心电监护滴滴滴响着,徐砾不停地说好。而他的妈妈身体埋在白色的被子下,呼吸仿佛都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满面笑容看着他,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徐砾从那天起连续旷课了好几天了。
班级里没有人知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也并不怎么关心,除了在张超骂人和重申强调纪律的时候会窃窃私语几句。施泽盯着徐砾那张空座位,大部分视野还被前座的人挡了去,讲台上的老师孜孜不倦地讲着课,同学们一如既往听着课,施泽浑身毛毛躁躁坐立难安,心中甚至突然对眼下如此正常的一切充满了恨意。
因为只有他在心慌。
施泽那天下午回校后冷气逼人,一张脸臭得不像话,放学后被那伙狐朋狗友拉去了网吧替他排忧解难。施泽漏掉的徐砾那通电话打进来时,他正玩游戏渐入佳境,带着耳机根本听不见手机的震响。
可是徐砾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曾经施泽一个电话随叫随到的号码主人,现在无论打多少遍都是失联状态。
他实在忍不住了,这天一下课便气势汹汹杀去了张超办公室,质问起张超来徐砾去哪了。
张超心里比谁都急,第一天就着急上火地给徐砾当初留的各个电话打了一遍,最后是社区电话打通了,几经辗转反馈才得知徐砾的妈妈生病住院,情况很不好。
张超看着火急火燎来问的施泽,他一向公事公办,半眯着眼问他:“你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知道?”
我跟他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知道。
施泽瞬间愣在原地,脑海里突然快速浮现出很多画面,徐砾那双同样询问着他时的眼睛仿佛幽幽在看着他,那么苦涩又酸楚。施泽大脑一片空白,一股无法遏制的悔意直冲头顶,浑身顿时冷得刺骨。
一周后徐砾回校办理了休学手续。
从学校出来,徐砾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教学楼,他们所在的第五层,他们被茂密的树冠和高耸铁网遮挡住的篮球场……这天万里无云,抬头就被白蒙蒙的光线侵袭着眼睛。
徐砾从不后悔勾引施泽,跟施泽上了床,哪怕对方的跟他天差地别差了八辈子距离,那也是盖棺定论了的——是爱的人。甚至哪怕从始至终换来的都是不爱,徐砾也从不后悔。
“你终于可以摆脱我了。”
徐砾骑上单车,骑在看似灿烂的阳光和摇曳的绿荫下,被风习习吹着,吹得他脸、脖子和手臂都冷冰冰的。
他冲下那个大坡,这一回单车哐哐摇摆颠簸得厉害,一个拐弯进了那条小巷,里面的农贸市场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不断有大爷大妈从里面走出来。
徐砾把单车停在路边泥巴地上,寻着那条隐秘的路径一个人爬了上去。他有些头重脚轻,爬得吃力,站稳后双手拍着泥巴气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