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玠目光迷茫,摇摇头。
谭半山一拍脑门,叫苦不迭:“京城这么多衙门,仵作不少,这种得罪人的倒霉差事偏偏落到我头上。我到底哪里让世子如此垂青了?这下不仅得罪了薛武侯跟世子,把京兆府也得罪了,司徒大人那边也不好交代,我怎么这么倒霉!哪个天杀的坑害我!”
谭半山一路骂骂咧咧进了大理寺内院。
天色渐暗,远方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了。
沈玠还站在台阶上,抬头望向一下子变差的天色。一阵风将他颔下系着的绛紫色垂緌吹起,他眼中的变化也如这变化万千的气象一样,激起了久久未平的波澜。
皇宫,御书房。
殿内,香烟袅袅,紫气云绕,气象万千,威严深不可测。
殿外,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下过半个时辰之后,转瞬之间雨势减弱,重重雨帘从宫檐上顺势垂落下来,细细密密的水珠如清泉瀑布,落到宫殿外的大理石上,犹如清雅乐章,举目眺望空旷的皇城被青灰色的雨雾笼罩住,徒生了寂寞苍凉之音。
“将棺材抬到了大理寺?”
有个人坐在透如薄纱的屏风后面,看不到他的脸。只依稀见那个人的背影如淡云流水间的隽永青松,教人过目难忘。
顾建安立在屏风外面,回道:“陛下,正是如此。”
那个人停下了手中批阅奏章的朱红,抬起头来,发出不可思议的笑声:“薛名扬竟干出了这等奇事?”
宫灯清透的暖黄色灯火洒在男人沉静的面容上,此人正是魏帝,萧砚。
他放下朱笔,朝屏风外侍奉的内侍招招手,“你进来,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朕复述一遍。”
顾建安徐徐绕过屏风。
半盏茶后,屏风后面有了动静。
魏帝萧砚悠然开口道:“薛名扬不顾薛武侯的颜面,公然把姬妾的棺材抬到大理寺,要求大理寺少卿开棺验尸,讨说公理。此等惊世骇俗之举,倒能看出薛名扬是位至情至性之人,让朕对他刮目相看了一回。死的姬妾是何来头?”
顾建安回道:“奴才打听过了,那姬妾本名赵采青,是一名边陲小镇的农家女。武侯府的人都称她为赵夫人,三年前入的侯府。曾在战场上救治过世子,也算是世子的救命恩人,世子将她从边关带了回来,养在侯府多年,颇受宠爱。”
萧砚点点头,走下台阶,“朕记得,薛名扬年前刚与京兆府尹之女成婚。他不信任京兆府倒是情有可原,找谭半山验尸又是出自何故?”
顾建安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谭半山曾在京兆府当过十几年的仵作,后来被穆长使……”
话音未落地,顾建安猛然刹住话头,“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魏帝面前,脸色煞白如纸,像被抽干了血的尸体。
原本偃旗息鼓的天空闪过一道骇人的惊雷,紫红色的闪电交加,雷鸣风急,廊下的雨帘被一道强风刮进来,泼进殿内。
顾建安匍匐在地,挡住了飞进来的冰凉雨水。
萧砚负手而立,面色平静,眺望着远处的泱泱大雨仿佛要把皇城淹没了似的。他低头瞧了眼趴在脚边的顾建安,沉声道:“继续说下去。”
顾建安的脸紧紧贴在地上,天子平静低沉的每一个字重如千金,压在他的肩膀上,令他无法动弹。他感觉到一抹影子从他头顶跨了过去,天子迎面走向了雷雨。
“谭半山被……被长使大人看中,提拔去的大理寺。”
过了许久,未见回应。
顾建安悄悄抬起一点头,看见魏帝的靴子被雨淋湿了一半。
玄色威严的龙袍在变幻莫测的风雨飘摇里随风叹息。忽而,他听到静默望远的魏帝自言自语了一句话,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对远方的某个人说话:“雨下的这么大,不知道那些葡萄藤被雨水压坏了没。”
***
到了傍晚,大雨都没有停下。
沈玠刚出大理寺,听见有人叫他。抬头望去,穆辛九正从雨中跑来,手中的油纸伞如一艘汪洋大海里的小船飘到了他的面前,“你怎么来了?”
穆辛九抽出背后带来的另一把伞递给他,笑着道:“给你送伞,顺路买菜。”
一尾鲜活的鲤鱼跳到面前,沈玠被鱼尾巴上的雨水溅了一脸,他擦擦脸,接过穆辛九手里的鱼,掂了掂重量,道:“这鱼一定很贵吧,阿吟,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么大的鱼?”
穆辛九道:“自己赚的。”
沈玠再一次被惊到,“你如何挣的钱?”
穆辛九面不改色道:“我这几日在京城里闲逛,跑了好几遍东西两市,发现西市的东西比东市的便宜,比如说胭脂、香料还有一些日用品。我从西市进货,拿到东市去卖,从中赚取差价,赚了一些小钱。就是这样。”
沈玠将信将疑,“真的是这样吗?”
穆辛九拿他无奈,不想再多做解释,拉着他走进雨里,“反正不偷不抢,你就放心吧。赶紧回家杀鱼,再晚鱼就要不新鲜了。”
这几日她在京城里徘徊,熟悉熟悉环境,与她死之前的京城差不了多少,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比以前平和轻松多了,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人都有自己走的路做的事,平淡却也踏实。以前身为策天司长使,她过惯了那种居高临下、尔虞我诈的生活,现在这样子是她万万想不到的,她以为只有下辈子才会有机会当个普通人。
之前穆辛九在旧宅里挖出来的盒子里有一串手链,上面有十颗质地上乘的黑珍珠。她拆了手链,取了一颗去了趟黑市,找了个牙侩偷偷卖了。
那种珍珠一颗起码值一百两,她装傻不识好货,故意让牙侩占了个大便宜,只要了十两银子。流入黑市比卖给当铺放心,不容易引起怀疑,黑市三教九流,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到处都是,肮脏违法的勾当屡见不鲜,没有人会去关心一颗珍珠的来历。
一颗珍珠进入黑市就相当于一粒细沙投入大海。
她现在也是一粒无人知晓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