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悄然无声的一眼，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她冰冷地看着他手捂着胸口，慢慢弯下腰去。
“陛下！”顾建安从老远处飞迈过去要去扶他。
及近跟前，一口暗血喷在了他惊骇无比的脸庞上。
穆辛九不再回头，独自一人走出了幽长幽长的辛巷。
一道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坠下来的雨梭子。裴俨州撑着一柄大黑伞，大半的伞都撑在她那边，他宽厚的肩膀和后背都被雨淋湿了。
穆辛九将伞推过去一点，替他挡着雨：“师兄，封案吧。”
两道天青色的身影浸在雨里。
雨声盖过了两人的对话。随后，穆辛九走出了伞下的庇护，无所畏惧地走入了雨中。
悬了一天的大雨终于下来了，倾盆如泄，浩大的阵势仿佛夏天的雷雨，一点也不像秋雨。不过总算，秋天也要过去了。很快会迎来严冬，虹陵里的严冬总是冷得霸道而热闹。
穆辛九在青梅巷里躲了几天，既是躲雨，也是躲人。
那日在辛巷发生的事情，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她本想试探崔钏激出她的话来，却没想到逼得她咬舌自尽了。人死了，该在的疑点还在，比如说先帝怎么会陷害自己最宠爱的长公主，幕后的主使者还是没有查出来。
但是穆辛九累了，还没完全翻出真相就已经弄得支离破碎，她已一无所有偿还后果。如果要牺牲最亲近的人为代价换取真相，她心想，算了吧，不能再被执念所累。她已经把萧砚牺牲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自古以来只有诛杀臣子的皇帝，鲜有诛杀君王的臣子。她的案子查到这个份上，天家没有杀她，她明白不是自己多厉害，只是萧砚爱她。反过来，也是他的爱把她堕入了地狱。她诛了他的心，作为“回报”罢了。
再者，她身边还有一个足以撼动萧氏皇族引起天下大乱的王孙，这个秘密要是捅出去，她和沈玠就只能在地府里当难兄难妹了。
她两辈子都活在皇权争斗里，深深明白昭元太子妃的苦心，她瞒着天下把亲生骨肉送出那座白骨累累的皇城，一心只愿他做个普通人。世间哪得两全法，有时候，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闻闻花香，听听鸟语。
话说今天清早的鸟叫声特别吵。
穆辛九不耐烦地推开房门一看，穿着紫红官袍的沈玠正要出门，台阶外是谭半山和他的夫人，一看到她出来，立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谭大人，孟夫人。”穆辛九神情如素跟他们打招呼。
谭半山见到她很激动，但是极力地掩饰了起来，将手里的一只竹篮子递给了沈玠：“这是给你们的回礼。”
沈玠打开篮子，里面放着十几个红鸡蛋：“这是？”
孟挽刀微凸的肚子已经显出怀胎的孕象，她轻轻瞥了一眼门后边的穆辛九，撩了撩耳边的碎发，对沈玠说道：“这叫喜蛋。”
“是我夫人家乡的习俗。妇女怀孕三个月后，就过了平安期，要吃喜蛋稳喜，保佑孩子平平安安诞生。上次你们送了孩子这么大一个见面礼，我们也不知道回什么，所以给你们拿几个喜蛋来。”谭半山当了父亲后，人也稳重多了，说话也不那么咋咋呼呼。
“这份礼我们收下了。”沈玠笑着道，往身后望去。
这时候，穆辛九走了过来，从篮子里掏出一枚红鸡蛋，握在手心里还温热着。在谭半山夫妇紧张的注视之下，她把蛋朝门框上敲了敲，蛋壳碎了，剥出一枚光滑的鸡蛋，当即咬了口，吃起来：“孩子名字想好了吗？”
望着这张相熟的面容，久别重逢的滋味回荡心头，谭半山激动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取什么好。”
孟挽刀：“要不，你给我们的孩子想个名字？”
谭半山想不到自己夫人会这么提议，一时愣在了那里。
穆辛九吃完了一颗蛋，拍拍手，发现手指上染了红料：“我哪会儿取名字。喏，现成就有一个诗仙的徒弟。或者去找诗仙那老头，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字千金，准能光宗耀祖，留名史册。”
连日来沉默寡言的人又回到了当初那副伶牙俐齿生动活泼的状态，沈玠眼里温温热热的，笑意在目光里化开：“也不是不行，只要孟夫人喜欢就好。”
这个提议当即得到了谭半山夫妇的激动认可，有便宜不占是冤大头，何况是诗仙的便宜，也不是人人都能占的。当时宋御刚喝了酒，绣口一开，就是两句诗，“金光里挽秋刀，明月下过重山”。一把弯刀震半个武林的孟重光就这么诞生了。
当然，这是后话。
目送走这对夫妇，穆辛九靠在门边，望着萧瑟的巷子。
想到刚醒来时墙上还爬满了蛋黄色的凌霄花，郁郁葱葱，好看的很，如今墙上只有枯草。沈玠低着头，在给她擦拭手上的红色颜料。她的目光落回到他神情专注的侧脸上，忽然开口道：“沈玠，我要走了。”
擦拭的动作陡然顿住，修长的手指握紧她的手，力道有些变大，掌心那块红料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去。
沈玠没有抬头，继续擦着，声音比平时低沉，如霜雪般，飘落在她红红的掌心：“好。门口的灯给你点着。”
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穆辛九独自出了虹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