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空气中都是山雨欲来的沉闷,风无明站在高耸入云的登天楼下,忽而感到一阵心慌,颤声道:“这北梁啊,病了,病得药石无灵。我要回危柱山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再不来这京城了。”
这世间的繁复和人心的斗争,风无明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想寻个清净闲适处,容得下一方书桌,教书行医,恬淡闲适。
万灵山终年冰雪不化,寒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半山腰便能看见子虚观。风无忧担心杜颜真撑不住坠马,与他共乘一骑,撑着他昏昏欲睡的身体。日夜不息地赶了两天,终于到子虚观了。抬头望着前方隐入云中的飞檐廊阁,风无忧心头一松,拍了拍紧抱自己腰间的手,提醒道:“颜真,醒醒,我们到了。”
“唔~”杜颜真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望去,果然是子虚观,“我还没来过,不知紫阳师兄长什么样。”
“去了就知道了。”风无忧一夹马腹,加快了脚程。
清明殿敞亮,香炉青烟袅袅,紫阳真人更苍老了。佝偻着身子盘腿而坐,一边烹茶,一边听杜颜真说话。
紫阳真人苍老的面容满是慈蔼的笑,颤巍巍递上一杯清茶:“想不到,老道有生之年还会有师弟。能见上小师弟一面,见逆道之罚有了传承,老道再无憾了。”
杜颜真恭敬地双手接过茶,望着须发皆白的师兄,问道:“紫阳师兄,你可知师父有一本叫《九宫秘术编撰》的书,里面记载了哪些秘术?”
紫阳真人捻须苦思,半晌才道:“《九宫秘术编撰》是师父后来所撰,老道无缘得见。但师父生平自创秘术皆是堪舆、除祟、求雨一类的利民之术,师弟你说皇上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修建城墙和登天楼,在老道看来,倒像是妖邪之术,绝非师父所创。”
说完又给风无忧递上一杯清茶:“早闻云章公子人中龙凤,但从未得见。书院与子虚观同宗同源,如今摒弃前嫌再度携手,老道欣慰呀。”
风无忧连忙接过茶杯,面露愧色:“真人,我……我没有护好他,让他被我父亲暗中下毒……我……”
紫阳真人细细打量杜颜真,一脸慈蔼:“让老道看看。”拉过杜颜真的手,闭目细细为他把脉。
“师兄~”杜颜真刚开口,紫阳真人便摇手打断了他,只好闭嘴,无奈与风无忧对视一眼。
清明殿静谧安宁,茶香四溢,确是好个清修之所。杜颜真很快静下来,待紫阳真人把脉。半晌,紫阳真人睁开眼,慈蔼地望着杜颜真,眼神安宁。
“真人,如何?”风无忧连忙问道。
紫阳真人不答,目光细细扫过杜颜真的脸:“老道一生碌碌,没做过什么建树之事。本以为要老死在这观中,但师弟和云章公子的到来,令老道茅塞顿开。”他说这话时眼里蕴着微光,一扫之前老态龙钟,人都精神了几分,“老道此生还有两件事必须完成。”
“师兄,你……”杜颜真不知他所言何意。
紫阳真人却转头对风无忧道:“公子可到殿外等候片刻。”随即对杜颜真道,“师弟虽天纵之才,但老道比你年长,自信清虚神功练得比师弟要强一些。”
“师兄,不行!”杜颜真猜紫阳真人想用清虚神功为他疗伤,连忙制止。紫阳真人早年过度使用清虚神功伤了根本,如今耄耋之年,如风中残灯,再用一次只怕会没命。
紫阳真人面露微笑,忽而出指如风在杜颜真脖颈上一点,杜颜真瞬间软倒下去失去意识。风无忧大惊,连忙扶着他,满脸诧异。
紫阳真人缓缓站起:“风公子先到殿外等候片刻,待老道为他医治。”
风无忧眼见他如此瘦弱苍老,站都站不稳,虽万分希望治好杜颜真,可又如何忍心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如此消耗性命。心中为难不已,颤声喊了声:“真人~”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紫阳真人点头示意他放心:“他是老道唯一的师弟,又是逆道之罚执刑人,老道必须治好他,还望公子成全。”
老人慈蔼又纯善,风无忧想起自己那阴险自私的父亲,真是无地自容。眼睛发酸,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跪地冲着紫阳真人“呯呯呯”磕了几个响头,狠下心肠转身出去。
站在殿外被冷风一吹,风无忧稍稍平静下来。远山如黛,唯有这万灵山冰天雪地,圣洁如光,给这凡尘俗世平添一处净土。
若这世间真有圣地,绝不在书院,而在万灵山。
第156章 狭路逢仇敌
越近中秋,京中局势越发紧张。风闻征如愿住进了登天楼旁的高楼,他让弟子将床搬到楼上,径直住在露台上。他病入膏肓,药石无灵,饭食都不大能进,却只要醒来便仰望着登天楼,浑浊的老眼透着阴毒,时不时自言自语,状如疯癫。风无明知他就这几日光阴了,不敢离去,与方天瑜侍寸步不离奉其左右。
登天楼马上要完工了,修了数十丈高。因短期内要达到萧景明要求的高度,楼体上半部修得狭长逼仄,顶端高耸着巨大的露台。远远望去犹如毒蛇直立着细长的身子,顶着个硕大的头颅,让人心生畏惧。怕那细长的楼体撑不住巨大的露台,倒塌下来,便在楼四周拉了四条儿臂粗铁索,从楼顶垂下,深入地底。
“这是给城中百姓埋了一颗炸雷。”方天瑜摇头叹息,仔细为风闻征擦身。风闻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青中带白,气息奄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有好戏看了。”
风无明皱眉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儿劝您离开。”
风闻征闻言大怒,哆嗦着手随抓起身边东西朝风无明砸去,口中怒骂:“滚!逆子~咳咳咳……跟常乐一样,逆子!快滚!老夫死也不要你们管!”
深知他随时打骂人的脾性,床边不会摆放任何硬物。风无明被手帕、被褥砸了一身,绝望地看着自己发疯的父亲,寒声道:“常乐因何不在,父亲心知肚明!”
“是他该死!咳咳咳……”风闻征脸红脖子粗吼了一句,气得捂着胸口直咳嗽。
风无名气得往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方天瑜一把拉住他劝道:“常足!算了。”随即有些不耐烦地将暴怒的风闻征摁在床上,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劝慰,“师父,气大伤身……”
“滚!你也滚!咳咳……”风闻征咳得如同拉破风箱,枯瘦颤抖的手却劈头盖脸直抽方天瑜,打得劈啪作响。
因他没什么力气,方天瑜倒是丝毫不在他的打骂,耐着性子给他擦嘴边的口痰。
望着那蛮不讲理却又油尽灯枯的老人,风无明心里仅剩不多的父子情也在骂声中消失殆尽,一心只想待他咽气后替他收尸。
风闻征打够了,随即又指着风无明痛哭怒骂:“老夫堂堂书院山长,文才武略皆为世间楷模,一夜之间被害得身败名裂武功尽废,你们这两个逆子可曾半分体谅过我!都帮着外人来气我!”
“我为朝廷育无数人才,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子女……为什么我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为什么!”
望着哭得撕心裂肺,苟延残喘的父亲,风无明心中半分难过也没有,只觉得他可怜可悲。
城西杜颜真小院,江千夜抱着胳膊审犯人般斜视着须发皆白的邬文渊,嘴角挂着冷笑。邬文渊被周锐强行推进院子,就坐在江千夜对面,被他能杀人的眼神直视着,无处可逃。而周锐则正忙前忙后给邬文渊准备住处,没注意到邬文渊的尴尬处境。
邬文渊不识江千夜。他本不肯上崖,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被梁奚亭连哄带威胁弄了上来,连夜被送进京城。多年在崖底不见天日,不知世上早已沧海桑田,连日来所见所闻皆让他心惊胆颤。眼见那年轻人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眼神杀气必现,邬文渊心头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公子这么瞧着老夫做什么?”
江千夜不答,只是盯着他,犹如猎豹盯着猎物。看着那老狐狸的面容,幼年天阙城一些人和事慢慢浮现眼前,这老东西便是其中一个,只是那时尚不知他身份。
莫远歌进院门将门插上插销,转头便见江千夜虎视眈眈盯着邬文渊,连忙走过去用半边身子遮住邬文渊,满脸堆笑:“星河,这位便是邬先生。”他顿了下轻声提醒道,“我的命便是他救的。”
邬文渊心头一凉,心道:真是冤家路窄!活该现世报!幼兽已大,猎手却老,如今狭路相逢,老夫焉有命活?一把抓着莫远歌衣袍下摆,犹如抓住救命稻草。
江千夜眼睛一寸寸扫过邬文渊,这才将视线转到莫远歌身上,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打算让他住这院子?”
“邬先生万般重要,必须保证万无一失。”莫远歌凝视着他,“只有在我身边,我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