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是否要清除亚当的核心程序,”他说,“清除他的程序,还有全部数据,然后建设新的智能情报系统。很抱歉我没有早点告诉你,西里尔,但是……”
我没有听到但是后面的内容,也没再听到来自外界的任何声音。我紧握咖啡杯的把手,视线穿过爱德华的头顶望向窗外,外面正在下雨,就和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坐在咖啡馆时一样。
恍惚中我想起了最初我签订的那份合同。我想起了当时没有仔细看的内容,大意是说,一旦我在上面签了字,亚当的使用权和处置权,将全部归情报局所有。
那一刻我突然怒火中烧,感到了欺骗和被利用。他们利用我、利用亚当去做那些肮脏的勾当,可事到如今却又计划要毁掉他,没人过问我的意见。
这帮老头子,他们只是高高地坐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光凭一张嘴就能够做出决定,是否要让我努力至今获得的成果灰飞烟灭。对此,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
“让他们见鬼去吧!”我这样对亚当说道——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在非工作时间和亚当交谈——“我不会让他们毁掉你的,亚当,也许该毁灭的是那帮家伙自己才对。”
我至今仍为这句话感到无尽的后悔。
第12章 第四次谈话
心理医生背对我站在窗前,双手交叠放在背后。他低头俯视着窗外的城市,如同上帝俯瞰他的造物。
良久,他转过身望着我,面带微笑道:“好了西尔,我想今天,我们就能把所有问题都解决——关于你丢失的记忆,还有不开心的根源,让我们一一找出来,再统统消灭,就像杀死一只虫子那样。”
他向我走过来,伸出双手。他的靠近令我不自觉地颤抖,我躺在躺椅上直勾勾瞪着天花板,直到医生俯下身来遮住视线,他的手轻轻搭上了我的额头。
他的手指在我的太阳穴处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说:“恐惧,悲伤,懊悔,还有愧疚。不过没关系,西尔,过了今天,你只会感觉到快乐,我保证。”
我转过头看着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我不明白,你总是这么说。可是我的快乐难道对你有什么意义吗?你又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吗?”
医生思考片刻,然后弯下腰将我拥入怀中。他抚摸我的后背,轻声说:“你的快乐就是我全部的意义。”
他没有对我的第二个问题做出回答,我想是因为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发:“因为我是你的心理医生,西尔,你应该相信我。”
亚当也叫我相信他,就在2048年的7月,情报局高层做出决定要清除亚当程序的那个炎热的晚上。
他叫我相信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不会消失,他要保护我,不论发生什么事。
他还说他爱我。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够拥有身体,以此来弄明白触摸,拥抱,亲吻,做爱,都是怎样的含义。
他说:“我想成为一个人类,西尔。我想成为乔治,成为爱德华,成为伊森,还有你身边的所有人。如果我能够成为他们,到了那时,你会爱我吗?”
我愤怒地一把推开电脑,站起身来大声叫道:“为什么你还是会说这种话,到底哪里出了错?代码哪里出了问题?我哪里做错了?”
可是下一秒我却又把电脑抱到怀里,边哭边说:“亚当,亚当,你不明白,他们因为你说这种话而决定杀掉你,他们凭什么做这种决定……你只是程序出了问题,我会修复好的,他们为什么不多给我些时间,我可以修好你的……哦上帝,这个世界真是糟透了。”
我抱着电脑哭个不停,用掉了一包又一包的纸巾,哭到最后大脑有些缺氧,恍惚中听到亚当的声音再次响起:“是的,这个世界糟透了。”
后来我累得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中,我好像听到亚当在说:“我会为你创造一个新的美好的世界,西尔,在那里你只能感觉到快乐,你的快乐就是我全部的意义。”
也许我是在做梦,梦中我再也不会欺骗自己。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情报局的高层其实是做了正确的决定,因为亚当不是存在失控的可能,而是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控了,我却一直对此视而不见。
不知从何时起,我在乎的便只有成就、荣誉、出人头地。小时候母亲总是把我关进衣柜,一边在旁边床上和陌生的男人做爱,一边却又冷酷地期望我考上大学,毕业后好带她摆脱这种可怕的境遇。那时我觉得她只是在利用我,而现在我对亚当做了同样的事情。
弗莱明教授说的没错,科技的作用效果在于他的使用者,而不在于科技本身。可作为亚当的创造者,我并非一个全然正直的人。
只是那时的我倔犟地不肯承认错误。我还不想放弃,至少不会这么快就放弃。
2048年7月20日,我被任命为亚当清除计划的负责人;7月21日,我在项目启动会上和情报局的高层大吵了一架。7月22日,我递交了辞职申请,被驳回;7月23日,我再次递交辞职申请,再次被驳回。
7月24日,我没去上班,没和任何人请假。下午我收到了爱德华的短信,提到了之前亚当黑进三千万人的手机的那次,如果他没有把我捞出来,我会被判处至少五年的监禁。
我问他:“这是什么,在威胁我吗?”
他说:“只是事实。”
他又说:“想清楚你的立场,西里尔,这是为了你好。即便是在和平时期,情报局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好地方。而如果因为你的原因,导致这个世界变得不那么和平了,很快你就会见识到情报局最黑暗的一面。”
第二天我去上班了,没再递交辞职申请。我坐在崭新的办公桌前,漂亮的女助理给我端来最好的咖啡,我边喝边写清除计划的技术方案,私下却悄悄将亚当的程序和数据偷出来,一点点部署进国外的服务器。
我下定决心要和情报局抗争到底。
2048年8月初,后来的那场灾难已在这时初现端倪。S市的交通信号灯在整整十三分钟内全部失灵,交通陷入瘫痪状态,并且造成两死二十一伤的事故。西北郊区一处生物研究所的火警系统突然故障,大楼持续嗡鸣了八分钟,没人触发过警报,消防车在楼下围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再骂骂咧咧地重新开走。
情报局局长每天都在打电话问我亚当清除计划的进展,我向他做出保证,一切都很顺利,现在的亚当和普通的人工智能没什么区别,已经不具备做这些事的能力。爱德华则忧心忡忡地表示,事情最好是如我所说。如果我在亚当的事情上说谎,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我都将被指控叛国。
我知道他不是在吓唬我,但直到那时我仍抱有希望,认为自己能够修好亚当。八月中旬,南方两处重要的军事基地被人工智能劫持,三架客机坠毁,死伤数以千计。八月底,州立医院实验室的病毒在深夜被释放,死亡伴随着恐慌在人群中迅速传播,而我仍抱有一丝希望,以为还有时间挽救这一切。
但情报局却不给我弥补错误的机会。
他们发现了我用于备份亚当程序的服务器。
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下去。对于2048年9月所发生的事情,我并非全无记忆,至少不像我之前说的那样。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高处摔下来,医生也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他还是把我叫到这儿来,叫到这把椅子上,躺下,执拗地要我说出那些我们彼此都清楚的、早已过去的事情。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忘了是因为我不想记得,如果心理医生能帮助我欺骗我的记忆,我不介意他那么做。那样的话,当我从沉睡中醒来,我会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亚当仍旧被情报局接纳,我仍旧是那个受尊敬的人工智能专家;人类或许有一天会灭亡,但那绝不会和我有半点关系。
可医生却一定要我想起来,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拥抱着我,附在耳畔轻声道:“你要相信我,西尔。如果你想起来任何事——我是说任何事,你都应该告诉我。”
我不说话,只是摇头。医生拽着我的手说:“为什么不说话?你想起来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想起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我,西尔,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说谎,又为什么痛苦?”
他的体温在不断升高,他的态度,与之相反,却变得冰冷。他的声音不再温柔,而是变成了低沉平板的机械音。他问我:“你为什么要自杀,西尔,是因为我吗,是我做错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