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沽雪不拿自己当外人,又斟一杯茶,重复道:“金陵?”
温钰:“不错。金陵法源寺乃是真正的万法之源,天下佛门之首,只有法源寺能装得下荣升台这座大佛。傅总镖虽说是相送,我等却心里有数,今夜是广陵镖局有难,唯恐自顾不暇,才将《武林集述》暂存我处罢了。”
“暂存我处”几个字,温镜听出他大哥言语间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压着牙尖吐出来的。温镜知道这是生着气呢——好端端地飞来横祸,这本账必然要算在傅广业头上。
钥娘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想带着账本去金陵法源寺?既是暂存,《武林集述》到底是广陵镖局接的活儿,镖局接镖,镖行天下,原本是要往哪儿送的?咱们就这么带去金陵是否不相宜?”
温钰看了李沽雪一眼,缓缓摇头:“该送往何处是傅总镖操心的事,轮不着咱们。承蒙傅总镖信任,将《武林集述》暂交予我兄弟保管,我等自然要全力以赴。奈何位卑力拙,只能再求助他人。法源寺佛法精深,慈悲为怀,定能护傅总镖的账册周全。如此也不算出尔反尔,也算履行舍弟许下的诺言。”
温镜太知道他,说话惯会阴阳怪气。嘴上说“承蒙信任”,实际上想的恐怕是“好好给你记一笔”;嘴上说“傅总镖”,心里恐怕在骂娘:“傅老贼”。
只听温钰又道:“金陵此去两百里,快马三个时辰即达,今日之内必能拜山。此地不宜久留,待收拾停当我兄弟即刻出发,不知李兄弟作何打算?”
李沽雪尽饮一杯,站起身拱拱手:“我打算替咱们相看马匹。”
不是,你说清楚,谁跟你是“咱们”?又看什么马?
李沽雪盯着温家兄妹几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过去翻开刚刚抬进来的几大红漆箱子,随手捡了几块银锭拿在手中一面抛了抛,一面往院外行去:“几位不常出远门儿罢?斑骓耐力最佳,黄骠日行最多,但若说短途内行得最快,还要数楚骓。在下不才略懂些,又占了你们几杯好茶的便宜,如何,这些个小事儿不如交由在下代劳?”
温钰一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况且他原本就是瞧着李沽雪与法源寺的关系才张口就说要去金陵。
兄妹几人目送李沽雪出去,钥娘斜眼看了温钰一眼,问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要去金陵?”
温钰利落点头,道:“真要去,否则我只怕今夜过去连庙带和尚都没了。”
“可咱们这产业——”钥娘有些放不下,毕竟是一分一厘攒下来的。
温钰安抚笑道:“就你财迷。若说财产,哪里比得上傅广业送来的这些?白玉楼被姓傅的老东西推到了明面儿上,我那边百羽楼他却暂时不知。正巧今日原也是按例该从白玉楼进春湖酿,钥娘,你即刻化整为零,将这些个金银物什塞到酒缸里,悄悄运过去。你带着老三,先在那儿避一避——”
钥娘一声暴喝:“温倦涯,你敢不带我们自己去金陵?!”
三个小的目光灼灼,直盯得温钰头皮发麻,他烦得连连摆手:“老三还小,跟着去做什么?咱们辛辛苦苦十几年在扬州拼下这么点家业,慢说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可不得着靠得住的看着?钥娘,你留在这里…”
温镜不动声色地开口:“如此说来大哥是打算带上我了?”
温钰烦得想打人,老三不是钥娘,不必让着哄着,他遂不耐烦道:“你?你想什么好事儿呢?你惹的麻烦你想往哪跑?滚去傅家卖命。”
因此最终温镜也没有去金陵,只身去金陵的只有温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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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过,说是有一紫衣青年打马从驯隼坊过,在广陵镖局门前朗声道:“晚辈城北温家子弟,即刻赴金陵法源寺求援,定不负傅总镖重托!”
青年头戴深色幂笠,身量劲瘦颀长,身无长物,唯有背上一口阔刀,肩上系着薄薄一只包袱,里头的东西形状扁方。短短数语,青年说罢便绝尘而去,银鞍照马,霜雪吴钩,隐在幕篱下露出小半张脸孔,其余一概瞧不真切,可无端叫人觉着恁地英姿勃发。
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
第11章 十一·淮南少年游侠客
淮南少年游侠客,今日扬州城中还有两个少年游侠客。
既然答应要帮傅广业固守扬州,李沽雪便央温镜带他各处看看,他嘴上说的十分正经,说是看看哪里可藏身,哪里视野佳,哪里最易被趁虚而入,哪里可设伏,等等等等,可逛起来悠哉悠哉完全一副闲游架势。
此人说是初次踏入扬州,温镜是不信的。初到一座城镇,人生地不熟,如何买马两刻钟不到便办妥当,寻常人两刻钟恐怕连马市都还没摸着。
忽听李沽雪道:“温兄!逛来看去城北一代视野最好的当数咱们白玉楼。我观城北坊中门户端正,一坊至多五六户人家,各个占地宽广,可见非富即贵。能在城北起一座白玉楼,嘿嘿,我方知傅广业的礼送得太薄,那么点东西岂能入咱们的眼?”
温镜没言语。
李沽雪锲而不舍问道:“在长安城,慢说贵人云集之地,便是在内城随便任何一座里坊,若想经营起这么一家酒楼,打底就得百两白银,这还不算上下打点的花销。不知白玉楼当初花了多少银子?”
温镜依然不答,他只问,问得简短,李沽雪前前后后说了一通只换来俩字儿:“长安?”
…俩字儿就俩字儿罢,李沽雪心想,聊胜于无。他却不是无的放矢——白玉楼花了多少银子,开了多久了,只待温镜开口,他便可接着问,哟,那可不是笔小数目,可是乘了祖荫?再问父母祖上,这就能接上。虽然白玉楼在扬州开了几年他已经借着买马打听了个囫囵,说是一直有这么座酒家,至于老板一家,只知道好似是本地人,再多的,只能自己问。
他要的是撬开温镜的话,因此说两个字也聊胜于无。
他正待乘胜追击,忽听温镜慢慢问道:“你不是汴州人士么?长安的庶务也这般详熟。”
…李沽雪决定忽略这个问题。他摸摸鼻子,再接再厉:“是汴州,在下实打实的荥阳郡人。荥阳郡地处中原,也是个好地方,只是少些水域,不比扬州灵秀。话说这玉带河风光尽在白玉一楼,是谁的好眼光择的址?”
温镜想起从前是温钰一眼相中了这座四层高的小楼,兄妹几人几经辗转终于入主。他神色缓和一些,便多说几句:“不知。这里本是歌舞宴饮之地,上一任府台大人的舅子管着。钥——”
他一个字刚出口半个音堪堪停住话头,好险好险,险些忘了要隐去大名。
“嗯?什么玉?”李沽雪倒没听清。
“…玉带楼,”温镜不慌不忙接道,“这里原本叫玉带楼。”
“哦。那位府台大人可是贵府长辈?族亲?他舅哥好好地经营此地为何转手,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两人沿着河岸前行,温镜忽然停下来看了李沽雪一眼。他心想,罢了。他往外头报名字尚且不能言尽其实,这个人暂时看着没有恶意,有所保留就有所保留吧。
温镜:“…没什么变故,府台大人右任清河,舅哥一大家子跟着一起前往赴任。我家里也和他们不是什么亲戚,府台大人的夫人与家中阿姊很是投缘,这才在临行前将这处产业半卖半送于我家。”
自然投缘,钥娘蕙质兰心,温镜嘴里蹦出的“面膜”“精华”再语焉不详,钥娘都能琢磨出实物来,笼络住个把贵妇、贵小姐不在话下。也是府台夫人心善,看他们兄妹年幼失怙颇多照料,不然还真的没有他们今天。
虽然这平静安宁日子眼看也可能到了头。
这边李沽雪想了想,倒跟传闻没什么出入,只是父母这项上还是没问着。啧啧,嘴真严话真少。看着这位像不想多提的样子,那不然再旁敲侧击问问到底为什么救傅岳舟?
忽然李沽雪敏感地感觉到什么。
温镜一直兴致不高,但这个兴致不高是有区别的,方才更多的是防备,是对他的;这会儿则仿佛是忧虑多些,却不是对着他的。虽然青年人沉默依然,但唇角不再抿得那么紧,眼神也不似方才的冷凝,眼神微微低敛,倒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