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芒其锋,笔尖其锐,穆白秋道:“古者记事书於简册,谬误者以刀削而除之,今愿与君借刀笔,改青史之谬。”
说罢他向温钰一拜,温钰利落回拜:“诺。”
麟德殿。
温镜声音高昂冷凝无比:“‘上以天下既定完念功臣,皆以列侯就第’,光武赤心柔治,保全功臣,东汉开国三百六十位功臣皆得以善终。敢问诸位,本朝的勋王列侯,从北魏丘穆陵氏到居庸温氏,如今还剩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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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古者记事书於简册,谬误者以刀削而除之。李贤注《后汉书·刘盆子传》
上以天下既定,…《后汉书》
第271章 二百七十一·我来欲借先生笔
九犀玉阶上青年傲然而立,声声质问如有实质:“谁敢忝着脸面夸比光武?尔等不怕玷污往圣。”
你们喜欢避重就轻,知道无名殿和居庸旧案不好拿捏,便先拿治云皇后的诏书说事,温镜却不许他们躲这个清闲,直接点题:来吧,咱们来说说居庸温氏。
满座悄然无言,郦王府长使脸红脖子粗,因为这话确实无以作答:本朝别说六个异姓王陆续被满门抄斩,三朝间就连李氏亲兄弟都被赶尽杀绝,什么叔伯表亲一个没留,无论是本家还是旁支统统厮杀殆尽,旁的本来就不姓李的大小军侯自不必提。
这时最前排有一人出列,他既不穿紫也没有着绯,而是一身玄红装束,行至殿中朗声道:“启禀父皇,这位温大人言语间好生颠倒黑白。先帝穆氏荧惑善妒,牵扯出穆家兴巫蛊之祸,本朝温氏更是勾结外族意图谋反。他们有负皇恩在前,即便是祖上有天大的功勋,然而功不抵过,这与保不保全功臣分明是两码事。”
称一声父皇,想来这位就是今上三皇子郦王了。景顺帝就差老泪纵横:真是朕的好儿子,温镜冷眼看过去:真是我的好“兄长”。
温镜“哦?”一声奇道:“温氏获罪时郦王殿下不过外傅之年,穆氏获罪时您更是还未出生,怎么说起‘巫蛊之祸’、‘勾结外族’能如此笃定,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郦王不肯相让:“即便未能亲眼所见,诏书之中直指本王母后参与陷害温氏,为人子本王自然要为母申辩。敢问这位大人,观你年纪只怕比本王还要小几岁,你也未亲眼见过,你又与此案无关,你又是以何种立场要求重审旧案?”
殿中不少大臣也生出这疑问,是啊,这个无名卫又是什么身份?他有什么资格一力主张重查居庸关案?他的目的是什么?
郦王居语带不屑和质问:“你凭什么?”
一时间万众瞩目,众目睽睽之下温镜淡淡道:“我姓温,乃居庸后人,”他转向景顺帝笑一笑,“您说是吧陛下?”
景顺帝只有说是,表情仿佛吞了一只苍蝇。
他寄予厚望的纯臣迟迟没人出头,没用晚膳本就有气无力,偏偏这档口温镜又在逼他——加官进爵,封赏恩赐,千百种宠信景顺帝能冠以“父爱”二字赋予温镜,就是不可能明面上认他。眼下温镜就是在讽刺,你说你对我母亲怀念不已,为何就是不敢当殿说出我是谁,为何不敢说出我凭什么有资格翻旧账?
景顺帝理亏又丧气,讪讪闭口不言,郦王就有些拿不住,忍不住出口询问:“父皇?此人妖言惑众,意图不轨,何不直接处置?”
仅凭身份,而不凭道理去处置首告,典型的心虚行为,何以服众,景顺帝一时看这儿子也是废物,恹恹挥手让他闭嘴。
这时忽然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人指着温镜道:“是你!七夕在曲江行宫你…”
温镜一瞧,倒是熟人,正是曲江行宫当日差点一头殉节的中书令。中书令老大人这一说,许多人恍然,就说模样眼熟,冷冷的一张脸,可不正是曲江行宫从楚氏手里劫走圣驾的那位么?竟然是居庸关后人?是了,他姓温…
那么他说的难道真的是真的?
景顺帝却又来了精神,他心心念念的忠心臣子终于站出来了么!景顺帝不禁眼睛睁大几分,中书令忠心耿耿,尚书令克己奉公,执掌鸾凤两台十几年从不掺和党争,应当…
谁知中书令老大人审慎道:“你是温家后人?你说温擎将军乃蒙韩掌殿冤枉可有凭证?”
温镜深深凝望殿中,缓缓开口:“当年温擎将军罪三,其一贪污军饷,现有荣升台伪造账本可反证;其二通黑水靺鞨,巡守居庸关不利,而韩顷当时假传帅令支走主力,现有真假两枚虎符为证;其三巫蛊犯上,现有医案可查,陛下身上丝毫没有中蛊毒的痕迹。”他的语气沉郁坚定,他的话字字令人心惊,只见他又自怀中摸出两本册子和两枚虎符。虎符一真一假,册子一为《幽九州计簿》,一为《桐氏药谱》,“俱有韩顷亲笔书信辅证,户部兵部及尚医局可追本溯源,一查究竟。”
满殿惊诧,温将军这后人,他不是单纯请求皇帝重启旧案,他是有备而来!是真的掌握了证据!他说翻案不是空口无凭,而是是真的能翻,这…
无人敢妄动,落针可闻,景顺帝一瞧可不妙,连忙向左首第一席的人道:“丘相,你以为呢?”
丘禾温吞吞站起身朝景顺帝道:“陛下,微臣以为…”景顺帝倒垂的眼皮掀开三寸,闪出希冀的光,却听丘相继续道,“微臣以为应当重查居庸旧案。追根溯源。否则天下生疑,于陛下声名与朝廷威望百害而无一利。”
景顺帝似乎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噎到嗓子尖,瞪大的眼睛一时竟没顾得上阖回去,半晌才又道:“…正和朕意。只是朕又总想着要顾念时局,四境洪水未平,仓禀空虚,居庸关眼看又要起战事,此时重查旧案会否惹得军心涣散、边关不宁?”
“陛下,”丘禾无视掉老皇帝三番五次的眼色,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忠臣面孔,“陛下体念边关,一片苦心天下感佩。只是微臣以为,倘若置温家军冤案于不顾,恐怕才是真的寒了边关将士的心,陛下下令彻查,这才是顾念边关的安宁。”
温镜适时打岔,称丘相高义,又道:“此事陛下觉着交给旁人来审总归不放心,这副担子还是要交到丘大人手中,大人意下如何?”
这也合乎规矩,镇国上军使官居从二品,要查温擎当年这镇国上军使的案须品位比他高的官员主审,本朝三师三公空悬,比从二品高的只有正二品尚书令。丘禾撩起袍子腾地利索跪下:“臣领旨。”
这一跪简直是膝盖骨戳在景顺帝肺窝子上,怎就领旨了!然而两人一唱一和,跟事先排好似的丝毫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他再抬起眼,丘禾一双手已然捧过头顶,等着接旨。温镜看他一眼,面上还是笑的,但景顺帝明白个中威胁。他这儿子让他在清心殿写完圣旨,没把他押到麟德殿来写,这已是保全他的面子,不叫群臣看他受迫。
然而景顺帝却领不下这个人情。可如今态势,不领又能如何?景顺帝险些憋出内伤。他垂眼看着三封诏书,忽然捞起其中两道朝阶下掷去:“丘相领这两道便了,无名殿还是要交到他们手上自查,这一道等朕看见李卿再发。”
温镜侧目,还是不相信韩顷是后党?不过其中两道顺利到得丘禾手中,计划也不算太脱轨。“李卿,他与我私交甚笃,陛下不知道?”温镜饶有兴味声音转低。
景顺帝一摇头:“私交是私交,但李卿一向最是忠心,且方才在寝殿外头他还向殿中示警,可见并未与你沆瀣一气,皇命面前他不可能顾念与你的私交。”
温镜欣赏一番他这副笃定的神情,道:“行,我便与陛下打个赌。”
忽然他豁然一凛朝殿门外盯去,殿外有高手逼近!
却见打头是两个人,一个白衣一个紫衣,是穆白秋和温钰相携而来。温镜心里却丝毫没放松反而一突突,这两人一个按计划应该带着文人学子围到殿外,做个后手万一皇帝老爹誓死不从,而另一个应该正带着人在吴记。可是眼下,穆白秋领的人呢?温钰又为什么进宫?紧接着后头又跟进来一人,竟然是裴师,裴师也不该出现在此地,按计划他肩负拦截韩顷重任,怎么此刻也到了这里?
温钰目不斜视进来,见皇帝也不跪,径直行到温镜身旁低声道:“韩顷没回吴记。”
“什么?”
“他没回吴记,”温钰快速道,“我们的人看见他从曲江池离开,脚程太快没跟上,似乎是孤身一人朝宫中的方向奔来。”
“进宫?”温镜蹙眉。没回吴记,尚可解释为江湖人围攻,韩顷得到消息避其锋芒,但是,“他为何回宫?他哪里得知的消息宫中会遇险?”
温钰定定看着他:“有人看见从宫里的方向出去一名无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