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接二连三地,御前的茶水侍立宫人换值后全是生面孔,张晏吉觉出不对,他沉吟着问奉御:“你是哪一年进的宫?”
奉御抬起一双漆黑的杏眼一眨不眨盯着他,嘴角一直噙着笑,只是方才外头天亮还不觉着,这会子天暗下来,她这笑简直不能细看,无端的鬼气森然。
正在这时外头李掌阁的声音传进来,张晏吉再一看满殿的宫人,没有一个显出慌张之色,不仅不慌反而还都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整齐划一偏过头瞅着他笑,张晏吉头皮一麻——后知后觉,这些、这些宫女儿一个个,虽然容貌各异,但是扭头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里头景顺帝更完衣,一名宫人正低眉顺目为他整理配饰,他没听清便问:“外头说什么?”
屏风外头张晏吉:“陛、陛下…”
屏风里头宫人仰着白生生的脸不言不语,景顺帝心头一跳:“张晏吉!”
张晏吉在宫里一辈子没见过这等情形,威逼利诱、哀求斥责,这些宫人岿然不动,只规规矩矩侍立,半句也不答。他扬手铆足力气一巴掌扇在奉御面上,谁知身形矮他一头的弱女子竟然晃都没晃一下。
他战战兢兢转过屏风,乍一见这儿还有一个,吓得立即将景顺帝抢过来挡在身后。
景顺帝不悦:“怎么了?”
“陛下!”张晏吉往地上一跪,“外头李掌阁说叫咱们关紧殿门先不要出去,听着乱糟糟的,仿佛出了变故。殿内这些——”
“什么乱糟糟的?”景顺帝截口问。
张晏吉捏一把汗:“…似乎是马蹄声。”
马蹄声?马蹄声!楚氏的事情才过去多久,景顺帝立刻警醒,他攸地看向屏风内毫不惊慌的宫人,厉声问:“你是哪个宫的?!”
宫人抬起头,凉瘆瘆地笑答道:“三途殿。”
温镜进殿的时候张晏吉正陪着景顺帝蹲在屏风后头瑟瑟发抖,温镜寻了片刻才找着人:“陛下?”
景顺帝玉簪裘冕偏了几寸,白珠十二旒绞作一团,他身上玄衣纁裳不见天子威仪只见惊惶畏惧,听见有人进殿,人声渐近似乎是…“五殿下?是五殿下!陛下!是五殿下救驾来了!”张晏吉搀扶他站起身。
景顺帝颤声道:“是老五?”
“是,是五殿下,”张晏吉呼出一口气,“正是在曲江行宫救过驾的五殿下!”
景顺帝一把抓住温镜的手臂:“外头情形如何?”
温镜脸上安静得仿佛岁月静好:“一切尽在掌握。”
景顺帝这才松一口气,紧接着他一口气又蹿到嗓子眼。温镜扶着他的手——说是扶着,可他年近六十又受到惊吓,几乎是拽着他转出屏风,外头一遛说不清是人是鬼的宫人齐齐行礼:“二公子。”
二公子?肯定不是在喊皇帝,张晏吉在家里兄弟排行也不第二,那么只有…张晏吉尖叫一声手指向温镜:“你、你!”
温镜客客气气道:“张公公伺候一天想必劳累,歇一歇吧。”
被张晏吉暗赞过一声稳妥人的尚衣奉御不由分说上前,与另一宫人一左一右架着他带到一旁。张晏吉只觉她们瞧着十指纤纤,钳在他胳膊上却如同金钩铁桎,还把他嘴巴堵了起来,真是再稳妥也没有。
景顺帝僵着身子:“你这是何意?”
温镜笑道:“没别的,想请一份恩典。新岁将至,有的冤屈咱们就别留到明年了吧。”
景顺帝被他拖着往外走,喘着粗气惊疑不定:“还是温擎的案子?你不是已然打消疑虑了吗?”他小臂被攥得死紧,虽向来养尊处优的皇帝哪里受过这等对待,疼痛和麻木一下一下从手臂往上窜,他反手攥住温镜的手,“楚氏的话不能信啊!你、你…”
你你你磕巴半天景顺帝手劲松下来,丧气道:“你如今回头还来得及,今日的事朕不计较。”
温镜停下脚步回头望他:“我该说您无情还是有情呢,陛下?当年温擎将军本本分分给你守国门,您非说他谋反,我如今是真的在逼宫,您说您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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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溜出去的无名卫 要坏事
第269章 二百六十九·北邙山上列坟茔
“逼宫?”景顺帝一个劲摇头,“不,不,你是受奸人教唆蛊惑,挚娘的儿子,怎会逼宫?楚氏那样的人才会逼宫,你在曲江不还救了朕吗?”
“唉,”温镜叹一口气,“您说楚氏为何要逼宫?不是您非要拖着九皇子的婚事把人给急的么?”
景顺帝还是摇头:“可是钦天司的人找到韩卿,说这两年老九不宜娶亲。”
还搁这韩卿呢?温镜遂把他家韩卿做的好事从头讲一遍,末了道:“您信重的韩卿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把兴平侯吓得夜夜睡不得一个安稳觉,时时刻刻觉着您要抄兴平侯府。”
“不,”景顺帝松弛的眼角颤抖不止,“韩卿绝不会…”
却听温镜又道:“唉,为官二三十年,一路从上林苑监做到兵部,攒的家底几年间全砸在居庸关,转头被揪着说贪污军饷,兴平侯,我要是他我也得反。”
“他没有贪纳军饷么?他在上林苑监的时候手脚就不干净,这么多年在朝中结党营私,牟利不知几何。还有楚氏,宫中数她最贪财,”景顺帝不相信,“他们往军中安插那么多人,吞噬兵权之余不就是为了敛财?”
温镜瞅着他摇一摇头,国库什么样心里没数?要不是兴平侯自掏腰包,现在说不得这宫里的主子就是靺鞨人。再说从前的兴平侯可能是求财,但是慢慢儿地,在您的扶持之下人眼界打开,有了格局,自己往里贴钱也要培养将领,也要打胜仗,只有您还觉着他们家还是当初给您看菜园子的小门小户。
身边的人,给你生儿育女给你当牛做马,到底有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裴玉露他姑姑真的一辈子说她不冤是不冤,说冤也是太冤。温镜:“到底有没有,您自去查。除了无名殿、除了韩顷,朝中没人了么?我今日来不是替楚氏鸣冤。无名殿忠君,或许是真的;无名殿头头忠君,您醒醒吧。为了帮云是焉铲除异己,韩顷一面装模作样讨得您信任,一面对皇子下手。咱们旁的手足怎么死的您自己查,单说九皇子和我,楚家和温家俱是被构陷,”他叹道,“那道奏表您仔细看了么?”肯定没有。
却听景顺帝道:“朕仔细看了,矫制虎符,伪造医案,假传圣旨…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定是兴平侯无中生有。”老皇帝眼巴巴望着温镜,“且朕已告诉你,现在四境都不安稳,不是重启旧案的时机,你为何就不能耐心等一等?”
温镜喉头一窒:我怕我等不到。
“再者说,”景顺帝看他有些听进去便往一旁榻上坐下,愈发苦口婆心,“即便查出来确系诬陷又能如何?朕比你更加思念你娘,还有擎哥,他小时候每年在长安几月,他也曾是朕的伴读,朕的骑术全是他教的。朕对他们的思念绝不轻忽,可是又能如何?即便平反昭雪,死去的人也回不来。”
他话音没落就被粗暴地从榻上拽起,温镜抓着他往殿外走:“这话您早说。”
早说这些不是人的话,我早不必迂回客气讲道理,净瞎耽误工夫。
出得殿,温镜把景顺帝面朝殿外阶下一掼:“不好意思,由不得您。”景顺帝只见清心殿整个被围,乌泱泱全是玄衣,平日最让他安心的无名卫,如今看见他毫无反应,倒是对着温镜抱拳听命,景顺帝面无人色。却听温镜又道,“彩云殿、麟德殿,整座宫城尽在掌握,陛下,今日无论如何得劳动您动一动御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