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镜语气轻轻仿似蛊惑:“明明什么?韩掌殿,你就那么肯定,那段时间陛下没有临幸过彩云殿?孩子是谁的,只有母亲最清楚。”
韩顷双目鼓出:“她说谎!”
温镜笑道:“你掌管江湖秘闻数十年,一定知道三途殿,也一定知道三途殿手底下——”他略微偏过头给傅岳舟递去一个眼神,“没,有,谎,供。”
就,是,现,在!
傅岳舟一声令下,鱼皮黑甲的兵士齐齐手中抡出一物,成年汉子手掌粗细,长则不知几何,原来是一条一条的藤绳,劈头盖脸朝岸上兵甲袭去。藤绳手尾旋甩,卷住一遛士兵便往河中拖拽,在岸上能耀武扬威的弩兵登时被卷走七七八八,掉入河水成了落汤鸡。
藤绳一时间舞成一片,搅得河上水幕落如雨,这遮天的水幕中飞出一人,一剑直向韩顷刺去,韩顷捏起掌诀迎上,他只听握剑的俊秀青年寒声道:“冬湖月隐,凝雨为雪,韩掌殿,居庸关一场冰雪终年未消,今日便落在渭水上吧。”
凝雨为雪,韩顷心中惊异,可不是!数九寒天河水本就寒冷,经过这青年的剑气一激,冰寒之气愈加浓重,可不直可与雪虐风饕相比拟!他心中又是憎恶又是凝重:这后生单论武功绝不比他的先人好对付!
从前温镜只习过《春山诀》,如今他也会昆仑剑,从前只有春寒,如今也有料峭,他习得文武艺不是为了货与帝王家,他收拾旧河山不是为了朝天阙,采庸笙歌雍容也悲切,忠臣骨血寒凉经年仍然滚烫。
温镜一剑祭出:“韩顷,我要你血债血偿。”
恍惚是回到有一年扬州寒冷的玉带河边,也是与一个仇人对阵,对当年的他而言也同样是不轻松。温镜抬袖在唇边略掩一掩,袖中的茶辣丸尽数滑到掌心,也没数,一把吞入腹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正视韩顷。当年杀荣五,有人来接他,有一个怀抱抚慰他头一回杀戮的惊悸,往后在他面前再不提一句玉带河,一点一滴照拂他的伤痛。
正如当年杀荣五有一些也是为了…李沽雪左肋上的伤,今天杀韩顷也一样。温镜一面手上剑招不停一面心想,我也照拂你一回。再放韩顷作乱,一头是血脉相连一头是刻骨仇恨,想必你也是纠结,拖得越久你伤痛越不止,不如我替你杀了他。
只是无论是杀师还是弑父,都是血海深仇,然而温镜忍下嗓子尖冒出的血气心想,又如何呢。折烟不替杜绡拿主意,那是因为他二人前尘清白,心里头都还盼着来日,可我和你的呢?新仇旧恨算也算不清,还有我这身体,谈什么来日?他再度出剑,一往无前。
相识一场,杀完韩顷,这条命我赔给你。
温钰觉出不对是在李沽雪带着一封手信上门要人,时辰回到将近戌时,温钰一看见李沽雪就满心不爽利,皱着眉问:“有何贵干?”
李沽雪手上信笺递出去:“温镜找扶风干什么?”
他手上正是温镜一早留在吴记的手信,奈何李沽雪如今每日早晚要巡城门,常常入夜才能下衙,因才看见。温镜这封信也没说别的事,只说管无名殿借个人。
温钰眼睛撇开:“谁知道,大约是叙叙旧。”
“不对,”李沽雪眉毛也皱起来,“底下人说扶风收拾好衣裳行囊,他们要去哪?”为何温大一脸隐瞒?
温钰注视着他笑起来:“这会子你倒着急找人,怎么前几年没见你找过他?”
李沽雪沉声道:“我没时间找,如今称呼你一声温将军,我也是在居庸关流过血的人。”
“你在居庸关任过职?”
“如假包换,”李沽雪道,“兵部有档,你如今的官衔随意可查,现在可以告诉我温镜去哪了吗?”
温钰继续看他半晌,脑中想起温镜临行前的千叮咛万嘱咐,说万万不可告诉李沽雪他的去向。可看一看面前这人,温钰心想我操这个心呢,让他们自己解决去罢,他道:“阿镜去仙医谷静养。”
李沽雪眼中重担陡然卸下,原来如此,可是…他仍然疑问:“去仙医谷为何要带扶风?”
温钰眼神愈加飘忽,他知道温镜这是想干什么。人在无名殿打死他也不会去寻,可倘若人在仙医谷,即便是为着去看温镜,他也要跟着看一眼扶风。小混蛋,自己的糊涂账还没算清就管到爷头上来了,呵呵。
他不作答李沽雪实在不能放心,又道:“我手下说扶风申时才出去,邓州路途一日就能到,为何向晚出发?”平明上路晚上就能到,缘何偏偏要大晚上赶夜路?
“申时?”温钰猝不及防,“温镜一早就走了。”
这就对不上,两人互看一眼同时觉出不对,立刻连袂朝城外飞去。刚刚出城,堪堪到长安东南,温钰停下脚步,因他在一座馆舍昏黄的门灯下看见自家的马车。此地乃是极负盛名的长安乐游原,外赁的馆驿屋舍很多,这一座院子小巧雅致,两人推门进去,外间歇着扶风,温钰看见他有些不自在,李沽雪便问不是说去邓州,怎停在这里。
扶风也没去看温钰,向他答道:“二公子说要在此地游玩一二,明日再出发。”
原来晚间有无名卫看见扶风并不是才要出发,而是他左右等在这里无事,便回无名殿收拾些东西。
游玩一二…李沽雪想,大冷的天,乐游原上既没有杏花雨也没有清秋节,游什么?想着他就要往内间行去,温钰拦他:“你干什么?我弟弟的卧房你——”
怎想进就进?然而他这话没说出来,因为中门大开露出里头的光景,榻上案前,空无一人。
扶风真的不知温镜去向,李沽雪快一步反应:“清点人手,看看还有谁不知所踪。”
他和温钰心中都有猜测,这个猜测两人又同时希望不要成真。温钰不知是安慰李沽雪还是安慰自己:“韩顷不可能冒险脱离安北地界,而单枪匹马闯咸阳,温镜是有胆子但不是没脑子,这事他干不出来的。”
干不出来的。吧。
话虽如此,两人返回白玉楼,看见温镜房中烧剩的炭火灰烬,信笺只余边边角角,可郦王的字迹景顺帝能认出,监管百官宗室的无名殿如何认不出,李沽雪的脸色难看起来。而后他遣出去的人回报,宗正寺关押等候发落的云氏族人少了一名,是云皇后的侄女。李沽雪和温钰对视,明白他们的猜测恐怕要成真,不仅要成真,恐怕成真得比他们猜的还要天马行空胆大包天。
温镜押出云碧薇又与郦王通信,他的目的昭然若揭,李沽雪和温钰又都生有七窍心肝,立刻想通其中关窍。这时又有白玉楼门人来禀,说几队人马都在帐中无异,只有傅岳舟和他的一队亲兵不见踪迹。
温钰险些气出个好歹,行啊,知道他和钥娘还有锐哥儿不可能应允这个计策,甚至秦平嶂、行叔也不一定,便挑关系最铁的傅岳舟。同时傅岳舟也和韩顷仇恨最深,最有可能配合。
一旁李沽雪则疑心自己要不然是耳朵要不然是脑子出了岔子:傅岳舟?还活着?
第279章 二百七十九·何事掀来闲恨苦
黎明之前他们终于堵到傅岳舟,他风尘仆仆领着一队人席卷而至,马都没停下,喊上扶风就准备走,李沽雪以为见了鬼,瞠目结舌:“…小傅?”
傅岳舟披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皮氅,勒马颔首无甚表情:“李沽雪。”
“你还活着?”李沽雪难以置信,傅岳舟真的还活着,怎么会?不过眼下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傅岳舟在此处,温镜呢?一旁温钰冷声道:“说说,干嘛去了?温镜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傅岳舟面对温钰没有面对李沽雪的淡漠,脸上显出些愧疚和焦急:“大哥,这事往后我一五一十向你赔罪,眼下…”
这时似乎是寒风凛冽将他氅子吹得前襟微动,他小心地俯下头,贴近胸口拢一拢外袍,看那架势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片刻后他抬起头:“盟主,有两具要紧的尸首须得您及时处置,在长安西北六十里沣渭之交。”
温钰疑道:“两具尸首?”
“韩顷和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