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温镜简直一头雾水,站在自家小楼庭前一顿迷糊,疑心自己从仙医谷里头出来,别又是穿越了吧,到了什么平行时空?温钰望着他眼神复杂,说皇帝恐怕不单纯想让你认祖归宗,他是想让你住进东宫。
啊??温镜真的呆了,郦王虽然没了,但九皇子还好端端关在宗正寺吧?怎么…?温钰叹一口气,说还宗正寺呢,云氏清算完皇帝就将九皇子赦了出来,命弘文馆悉加教导,又先后赐下许多东西,又指裴玉露过去陪伴。种种预备做得齐全,可是前几日召见,清心殿的傀儡报得清楚,九皇子到得御前头一件事,腾地蹿上御案掐住了景顺帝的脖子。
险些给老皇帝掐断气。温钰嗤笑:“皇帝老儿选到你头上估计也是捏着鼻子,相比之下你至少没想把他干掉。”
温镜呆一晌而后跟着笑:“我可真是个大孝子。”
岁宴前大孝子温镜被召进清心殿,景顺帝瞅他半晌,终于问咸阳救驾是不是他蓄意接近。温镜以问代答:当年温擎将军的冤屈是不是您授意,您知不知情。
景顺帝衰老的面孔上有一瞬间空白,是为人君三十余年从未在臣子面前有过的茫然和示弱。知不知…知不知情?从小的伴读,枕边的伴侣,有没有反心难道看不出来?挚娘和云是焉、楚流萤之流待他的区别,人非草木,真能不知道?可是功高震主,居庸关在三郡之交,三郡百姓只知温家军不知朝廷,从来是皇室心腹大患,二十年前韩顷炮制冤案,景顺帝当时简直是松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就落下了朱批。
只是每每西望蓬莱殿,免不了地手足无措满心茫然,如今面对温镜此一问,他无言以对。他为了防云氏一手培植楚家,然而楚家也并不尽信,可唯独挚娘他知道,从来不必多心。是以面对温镜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他才愧疚,才盲目轻信。
九五之尊,满面惊惶声泪俱下:“清算忠良非仁君所为啊!”
温镜面容平静眼含嘲讽:“先帝和圣祖也并不以仁君称世。”
他们可比您强多了,赖好敢作敢当,您是什么?是啊,您可没有迫害忠臣,陷害忠良的事情可都是韩顷做的呢,您可真是清清白白一位“仁君”。
不久后一道圣旨下达朝中,上五子正稷归德,仰顺圣训,生母温氏还给追封了娴懿皇后。住进东宫的时候温镜无比坦然,再说他身上总归是大病一场还须养一养,可是在哪养病不是养,东宫和仙医谷,都是孑然一身,仿佛在哪都没什么差别。
只是东宫温镜也没住多久,第二年他搬进清心殿,景顺这年号数到三十四终于数到了头。
…
尾声。
宁宇三年春,今上大孝期满,朝野议论:陛下年逾而立,怎么也该立后纳妃,决计不能再耽搁,一时间主张广开后宫的上表多了起来,雪花似的飞进清心殿。这日傅岳舟进来等着下午陪温镜练剑,趁着朝臣们都退下去的档口同情道:“我的老天爷,就一件事儿,翻来覆去念上一个时辰,他们怎么做到的?”
温镜听了笑一笑,倒没有不悦,又撂下奏表传膳,居然心情颇佳的样子,傅岳舟迟疑道:“整日这么唠叨不烦么?”
“费口舌的又不是我,我烦什么。”温镜挥退内侍,往榻上一歪一心一意等着用膳。
如今这位皇帝,虽然时常一张冷脸但是并不冷酷,也不铺张奢靡,也不夜夜笙歌,倒也勤政,也听得进劝,是满朝上下从省台到内六局求爷爷告奶奶也盼不来的省心主子,如今可不给揪到一个错处,御史台摩拳擦掌,带头可着劲儿进谏。
傅岳舟忽然道:“你是不是不反对立后?其实也好,身边总要有个知心人。”
两人安静片刻,温镜半阖着双目:“我哥还说什么?”
“呃,”傅岳舟噎住,放弃一般叹气,“还说往事难追,实在不行,之前你赐过一套芙蓉钗的楚玉霁也挺好,纵然一时半刻抬举不得中宫正位,只待将来、将来…”
他说不下去,因为他看见温镜陡然睁开眼,那眼睛里血丝如缕。温镜却向他安抚笑笑:“我知道你进来传话是不得已,你告诉温钰,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说,再拐弯抹角瞎打听我就把扶风召进宫。”
说到楚玉霁,温镜确实前些日子送了一套钗子给她。送钗子,其实不是送而是还,清点私库时有好些个女子用的首饰,精美华丽,也不知道景顺帝留着是想送给谁,反正温镜左右宫里没人可送,忽然想起从前无意间顺走楚玉霁一枚芙蓉钿,那年胜业坊的春天…
皇帝看见芙蓉心思难定,便顺手送了一套出去,没想到被有心之人探得消息,又被探听出来楚玉霁和皇帝是旧交,好么现在满朝都在传。
膳传进来傅岳舟陪着用膳,看一看席面换了个话头轻快地问:“最近怎连竹叶辅菜都不爱用?”
从前在扬州温镜就爱吃这些个搁竹叶调味的菜食,多少年这喜好也没变,做了皇帝反而甚少传了,只听他苦恼道:“我是希望他们不要总是往扬州跑,”从前他给白玉楼写的食谱都被扒了出来,包括一些异想天开、带着现代色彩的菜色被尚食局反复琢磨。又不是什么经得起琢磨的东西,温镜一脸严肃,“怪劳民伤财的。”
傅岳舟陪着笑,笑几声他松口气:“看你这样我放心许多。”
温镜真心实意笑起来:“你只管放心,我没怪过你。”
傅岳舟如释重负。
清心殿里几句顽笑过去的事,到得朝野之间却没那么容易过去。既然芙蓉钗做不得数,朝中又不是没有旁的人选。这项上朝臣们警醒,因前两朝皇后都姓云,然而如今云氏谁敢提,因此呼声最高的是今上登基第一功臣裴太师。很多人觉得为了稳固朝局、彰谢师恩,皇帝最理想的便是从太师府上娶妻立后。只是有些可惜,裴太师没有子女。不过有一名养女,虽说身份上差着一些,可是听说也是早些年与陛下很有些交情。
和皇帝有交情,那还怕什么身份不够,养女也可入族谱宗庙,皇帝一句话的事儿,只待有了生养将来…然后他们就等到皇帝的一句话,皇帝说裴太师的闺女与朕乃患难之交,情同手足,又说她气质嘉和,给封了个清河郡主。
开玩笑,咱们可不敢娶游簌簌。
…好的。群臣再接再厉永不言弃,看完太师看宰辅,丘相家中…
这话还没形成什么气候,丘相自己上表给辞了个干净。丘穆陵氏早已恢复名誉,丘禾和穆白秋也知机,将云生学宫打包交给了白玉楼——他们心里很清楚,穆氏世家和穆氏学宫只能存其一。此番上表又说丘穆陵氏圣眷过隆,承诺族中女子世代不进宫为妃为后。
圣上投桃报李,给丘禾拜了司空,穆白秋官封兰台,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画美人图,据说有一日还给圣上画了一幅。
唉,朝臣们叹气,圣上待臣子们可亲,怎么就不亲女色?行吧,既然几个功臣家里选不出来,皇帝也没有中意的女子,那么就开采选。天天说月月说,温镜终于被烦得点了头。
采选一遛的程序不用皇帝操心,待得最后的殿选定在七月初七,正与千秋节同一日。这是殿中省和礼部变相拍马屁,这几年也摸得清,新帝的喜好和先帝截然相反,一件事不拆两件,怎么俭省怎么来,这才能讨得圣心。没看下有明旨么,说任何朝臣州府不得借千秋节征觅珍宝,尤其是什么祥瑞,但凡逮着直接罢官。
形式俭省心思就不能省,殿中省和礼部的大人们一合计,皇帝本就兴趣缺缺,不如整些花样,也别叫殿选,改成品香会好了。也不拘于良家子,满朝文武尽可参与,各制好香露香饵香牌呈上来,既是看看能不能博得圣上青眼,也算晋一晋生辰贺礼,花费也不巨。
这倒新鲜,到了正日子上各家带着各式各样的香进宫,麟德殿里香气盈盈,不似秋日倒像春朝。
只是九犀玉阶上皇帝始终神色淡淡,倒是案上的榴花宴席更香似的,动了好几筷子。
忽然殿外一阵嘈杂,一名玄衣男子大步流星进得殿来,他手捧一只长条木匣,身后氅袍翻飞,到了玉阶前利索单膝跪地:“听闻今日百香会群芳竞艳,臣也有一物献上,请陛下过目。”
温镜久久凝望,目光从他的眉目滑过他的肩。他周身带着迢迢的烟尘,不知过去的几日飞驰在哪条古道。皇帝不发话,满殿自然安静,一片静谧中阶下的人当众径自掀开木匣,将其中之物拈在手中遥遥递向前方,又唤一声:“陛下。”
他掌心是一枝清荷。
温镜终于起身,绕过呈满各色香牌香露的御案,两人隔着短短几级玉阶对望。经年的荷风萦绕,他终于再次见到多年前那个为他折一枝清荷的少年。
年轻的帝王声音平静无波:“手中何物。”
骄傲的无名卫双手奉过头顶:“曲江池的新荷。”
殿中内侍宫女、满殿朝臣引颈屏息,温镜向阶下摊开掌心:“善。”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