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织成的天与海将他环绕其中。若说寻常术法引动的灵气,像是狂人胡乱蘸了颜色信手涂抹,那这片幻景则是神工意匠,妙笔丹青。
孟君山侧耳倾听,灵气的奔涌如笔画、如丝弦,在他心中缓缓鼓动。他执起铜镜,仿佛毫不心急,在玄而又玄的一刹那,他骤然出手,道道墨痕横贯天际,洒落在金光灿然的海面上。
漫天笔墨勾勒出群山形意,似有千钧之重,一分分坠入轻雾缭绕的天幕。幻境与画境彼此侵蚀,纠缠不休,慢慢难分彼此。
这一刻,在幻景中寻找出路的众人,都在天际看到了当世两位顶尖高手斗法的景象。雾海之上,写意山峦笔墨淋漓,时而是万仞险峰,时而又化作泼洒的云流,卷涌着倾天而下。
笔痕之后,海雾散去,显现出嫣然的霞光。那飞云在山水轮廓笔画间浮游,初时遥遥在远方,忽地来得近了,那竟不是夕照,而是一片绯红的蝴蝶。
霎时间,千万只红蝶翩然飞起,朝着天际飘落而去。
*
云雾之间,四下里别无他人,只有紫光飞转。谢真劈落近处的几片书简,随即终于忍无可忍,一剑斩开云层,直迫到对方面前。
灵霄手中那一卷书,已经化作天罗地网,罩住了幻境之中的这一片小天地。见谢真面无表情,他开口道:“你要去哪里?”
谢真:“那还用说。”
电光石火间,两人又是数度交手。谢真手持那银雪化成的长剑,剑光如疾雨闪耀,但正清掌门也非浪得虚名,阵法有若实质,接下了这一轮攻势。
面对这全心求稳的对手,谢真也一时为难,除非他能下死手,不然还不知道要跟这人僵持到什么时候去。耳边听到灵霄沉声说:“我不能让你去毓秀山。”
谢真几剑过去,那星光涌动的书简之阵也渐渐动摇。灵霄又道:“……我知道你仍是谢玄华,并未被天魔动摇神志。”
“就因为我手下留情?”谢真实在是恼火得很,语气也冷下来。
灵霄就当没听见这话,仍然说了下去:“仙门之中的言语,你无需担心,就由我来处置,你自回去瑶山就是。”
“与那些都无关,与你也无关。”
谢真一振剑锋,斜斜指去,皱眉道,“我现下不会回去仙门。”
灵霄道:“那你更不应和妖族混在一起。”
他话音刚落,阵法周围一阵急响,游动的剑光迸散为片片飞雪,由至疾转为至轻,妙到毫巅地解开了他大半的守御。
灵霄也未曾想到,以往不擅长术阵的对方能打出如此精巧的解法。但这一刻,他恍然又找回了当初面对谢玄华的心情:不论做了怎样的万全准备,事到临头总会发现,还是低估了他。
只听对方说道:“和我交手,就别分心了。”
虽然知道这位老熟人可能并没什么讽刺之意,灵霄心中还是想要苦笑。谢真也明白对方是打定主意要拖延到底,双方再不试探,剑光与阵法的耀光刹那间照彻乌云。
*
伴着裂石般的崩碎之声,在弥漫着烈焰与冰雪的山岩之间,片刻现出了清明。
两人相对而立,与先前一般无二,只有四处狼藉的场面昭示着方才一场交手。此战意在争夺地脉,且谁也不想把这里的山也跟着震塌,但激斗中溢散之力,还是让这里摇摇欲坠。
长明半边衣袖上还有未化去的冰霜,不能说不狼狈,但面上气定神闲。再观对面,毓秀掌门形容仍是一丝不乱,目光如刀,紧紧盯着对方。
“掌门何必再坚持不放?”
顶着那凌厉的眼神,长明若无其事地说,“我又不是要把你们的冰泉抽走,不过是取回王庭的地脉而已。”
郁雪非凝视他半晌,忽然问道:“传闻先前数代祈氏,皆未领会凤凰的真传,而你不同,是么?”
长明轻嗤一声,并不打算答他这句话。
两人看似在此处对峙,神念感知却都正浸入大地深处,与既是有形、亦是无形的地脉相勾连。
那条游离不定的熔泉中,奔涌着灵气化作的河流。它曾被与其并行双生、遥相呼应的冰泉压制多年,这时即将解脱桎梏,纵无灵智,也仿佛欣悦般不住震动。
“郁掌门,我十分清楚仙门对渊山有何图谋。”
就在此时,长明开口道。望着对方眼中透出的厉色,他缓缓说了下去:“倘若易地而处,我也要道一声佩服,但你们又怎能知道,你们才是顺应大势的那一方?”
明知道他在乱人心志,郁雪非索性移开视线,不去看他。
但地脉之间的争斗行至尽头,已不是他能阻拦的。就在长明话音落下的一刻,岩道中的灵气骤然被抽尽一空,两人均感到神识一震,那两道双生地脉终告分离。
长明微微一笑,衣袖上的冰霜簌簌而落。他心知对方定然要立即回山,镇压受创的冰泉地脉,于是废话也不多说,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凤凰。”
郁雪非忽然说道,“谢真会从渊山复生,也是你的手笔么?”
长明愕然回头:“……你说什么?”
他并没听到回答,对方似乎也没想听他的回答。眼前只有一阵风雪掠过,毓秀掌门已经去得远了。
隔着不知几层山岩,正有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石碑上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