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了半天,他不禁怀疑,录下这法门的人大约本来就熟知堪舆之术,而此法不过是用以辅佐的印证反照而已。
为作最后一试,他照着古籍测定中的方向,翻山越岭而来。在这理应有所发现的地方,术法依旧毫不给他面子,该不灵光还是不灵光,叫他心浮气躁、难以按捺。
余光里瞥见衣袖飘摆,谢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透过枝叶,日色仍具锐利,映得他眼前一片光亮的空茫。一旁的人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陪他待着。
“这术法真是没什么效用。”他道。
谢真道:“你从研习至今,不过数月而已,建功也不急于一时。”
“说是这么说……”
长明颇为气馁,“要精深领会,固然需长久打磨,可是试了半天门都没摸到,想来一开始就不对。这并非什么靠灵光的顿悟之道,只是技艺术法,不是没学会,而是学了不好用——听着是不是像为自己开脱?”
“当然不是。”谢真斩钉截铁道,“你说学会了,那就没错。这点自信都没有,还怎么修行?”
长明不禁一笑,这确是对方会说的话。
昔时,他只想摆脱自己的出身,那桎梏无形无质,仿佛永难打破。及至遇到谢真,对方甚少对他出言劝说,告诉他该做何事、该担负什么,他却反倒明白了许多道理。
那如一潭死水的王庭无法教他为传承而骄傲,他也不觉得承前人余荫有何荣耀可言。而在谢真身边,他见到的是修行者的路途。于此世间有所追求,归根结底并非为了他人,只问本心。
等到他真想做出些名堂,又时有新的困惑。挣脱反抗可以只凭一股愤懑,要担负起责任,却不能盲冲乱撞。他修习术法,淬炼血脉,似乎在逐步向前,但王庭诸事在他眼前混沌不明,浑然不知何处才是正路。
谢真曾带他拜访燕乡一家专门琢磨新式玩意的锻造铺,店家以秘法熬制出晶莹透明的玉胶,装在桶中时就如一泓清水。他仍记得那锈味的胶桶给他留下的古怪印象,看似清澈透亮,但飞虫落叶一旦触及便被黏住,那仿佛无一丝阴霾的水面下,是比泥沼更为固执的凝滞。
“……大约又是白费功夫。”
他喃喃道,也不知说的是这门术法,还是别的什么。
眼前忽地影子一闪,是谢真捉住了一片将要落到他衣襟上的叶子。耳边听得对方说道:“那日我在门中学阵法,实在想不通,翻遍了藏书,找到一本前人注解。看得虽也是云里雾里,多少有个盼头,没想到后半这笔记一转,干脆写起了话本故事。”
长明忍着没笑出声,颇为辛苦,神情细微变化,想必也被一旁的人看得清楚。
“想笑就笑吧。”谢真无奈道。
“哪有。”长明端正表情,“那话本……那注解末尾的故事怎样?”
“随笔写就,不知所云,亏着我还觉得里面是不是隐含什么法门。”
提起这个,谢真也不由得有几分气闷,“看到最后才知道,大可不用看。”
长明不禁大笑。过了一会,他说:“能把话本写到注解里的,我倒好奇都是什么故事了。”
谢真耐不过他非要听,想了半天才想出这篇:“说,有一妖族乘舟出游,于湖岸见到一渔人、一钓客。渔人不张网,钓客也不甩竿,妖族便问这是何故。钓客道,儿时曾见水中有神鱼,赤红耀眼,如日之坠,不知是真是幻。他只想再见神鱼一次,每逢晴夜,常来水边,雇了渔人的小船,在水上搜寻那神鱼踪影。”
“赤色,还发亮的鱼?”长明琢磨道,“似乎在哪里读到过记载,回去找找看罢。”
“故事里的妖族也没听过,其实不一定真有此物。”谢真道,“过了多年,妖族又在湖里见到两人。渔人仍是那渔人,只是年岁长了,钓客却遍身绫罗,富贵气派。钓客道,他为找那神鱼,尽去搜罗山川风物志,机缘巧合得贵人青眼,家业亦愈加兴盛。他尚未见过神鱼,却信是这神鱼带来吉运,仍然时时惦念,切切寻觅。”
长明若有所思:“他如今找鱼,也未必真是在找鱼。”
“我读到此处,也是作如此想。”谢真莞尔。
“后来呢?”长明问,“还会再见吧?”
“下次已是十数年后。妖族见到他们时,渔人满头白发,仍划着他的船,钓客则病体支离,衣衫褴褛。”谢真道,“原来世间风云起伏,钓客运道尽了,家财空散,亲族流离,年老了落得个凄凉下场。他本想一死了之,但想着还未见过神鱼,又舍不得闭眼。念着念着,倒也不觉难过了,索性就这么等着,日子还是过下去。”
长明点头:“这回总该见到了吧。”
“没有。”谢真说,“到这就完了。”
“完了?”长明愕然,“结尾呢?起承转合呢?哪有这样的故事啊!”
谢真:“其实,见不到也不奇怪吧?前头说,钓客拿不准他见到的是不是梦幻,也许本来就没有神鱼。”
长明:“……”
他大为不满,只想质问笔者写的这是什么鬼东西。谢真又道:“我看完也想,这笔记主人或许想讲个什么道理。故事末了有一句,妖族问那钓客,你若见到神鱼,是否就再无遗憾?钓客道,如今见不见到,已经不打紧了。”
“看来他也知道,写注解写到一半跑路,实在不负责任。”长明刻薄道,“因而写个故事来告诉后人,就算最后啥也没得到,也不是全无意义?”
“很气人吧?世上就是有很多白费功夫的事情。”
谢真道,“但,没准在这中间又得了些别的收获,也说不定。”
长明一怔,转头看去,却见对方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也不用这么……”他忽然找不到话了,半晌才说,“转弯抹角的。”
“不是你非要听故事?”谢真一本正经道。
长明捞起溪中石片,流水沁凉,略微镇定他心神。胸中那一阵鼓噪倏忽而至,来去匆匆,仿佛羽翼振动,蓬勃轻盈,教他捉摸不透。
“所以,那注解上真有这个故事?”他故作平静地反问。
“那是当然。”谢真道,“我又不会编话本。”
他横剑在膝,此刻正抬手抿起被风稍稍拂乱的发梢。还是不变的端正神色,长明却知道这人此刻只怕正在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