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人尚且是虚影,火却做不得假,蓬勃灵气有若实质,且有一股天然的威严。禁地中已是傍晚,这团火甫一现身,顿时放出灿然光明,将四下里照得通亮。
谢真望着那火,一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不妨碍他凝神专注。眼下对方要说的,恐怕已是这世间罕有的秘闻。
陵空问道:“在你看来,这是什么?”
他看着谢真,想必很清楚长明不会配合他来一问一答。
谢真没那么多和他杠的念头,闻言老实道:“以术法生出的火焰,灵气精纯,催发时偏重使其光亮,因而外有定形,内蕴暴烈。”
陵空顿了顿,尴尬道:“说得很是,但你可以把它当成一团寻常的火……我只是拿来做个示例。”
谢真:“……”
长明没好气地看着陵空。对方轻咳一声,不再卖关子:“你知道它是火,是因为见到它的光亮,感到它发热,是不是?”
谢真不明所以:“是。”
“那么,假若这火并不在此处……”
陵空比了个手势,掌上火焰随之消隐,但那光亮与热力仍在:“我放了个幻术,遮蔽了它的模样,但你要想象这团火已经不在这里。”
谢真点头。陵空道:“它仍旧发出光,令你觉得灼热,只要你站在左近,便能实实在在感觉到。可既然它本身不是在这里,无论你泼上一碗水,砍了我这只手,或是唤来一场大雨……都无法将它扑灭,因为你不能击破那虚无之源。”
他收起幻术,把火随手抛在空中悬停,总结道:“这团‘假若的火’,既在此处,又非全然在此处。明白吗?”
谢真:“明白了,又没完全明白。”
陵空:“……”
长明嗤地一声笑出来,说道:“瞧你这比方打的。”
陵空对他怒目而视。谢真本来还在思索,见状连忙道:“前辈说的,我大致能领会。这个‘假若火’超脱此世,光与热对此世却是真实。”
“你这不是挺明白吗?”陵空扬眉。
谢真:“不解之处在于,它是如何从此世消隐的?”
“问得好。”陵空说,“它不是从此世消隐,而是诞生之初,即超然于世,我们称之为‘真灵’。名字都是后取的,叫什么不重要,就凤凰真灵来讲,据我猜想,它或许即是火之本源。”
谢真看看陵空,又看看长明,着实没有从他们两个身上见到什么“不存于此世”的玄奇征兆来。
“先从凤凰说起吧。”陵空往石碑上一靠,“凤凰一脉,看似是妖族之首,其实与所有妖族都不同。我们的传承,原本与血脉并无关系。”
长明也不由得现出惊讶之色。陵空转向他道:“你可曾想过,为何霜天之乱后,王庭衰落至此,祈氏一脉也全无往日的强横修为?”
“曾经我也困惑不解。”长明道,“后来读到更多王庭旧事,我以为是慧泉封锁的缘故,令诸代先王都修行受阻,命数甚至不及一些长寿的妖族。祈氏修行本就需要灵气相助,我无法从这里突破,只能转而精研术法,锻炼血脉,除去躯壳中的杂质,使其更为纯粹。什么法门都尝试一遍,硬将修为堆了上去。”
谢真默然听着,难以想象他在这十余年间受了多少苦。仿佛感到他的目光,长明的视线转了过来,朝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中又带着一丝腼腆,恍然令谢真想起了他年少时不辞千里赴约相见,兴致盎然地历数近来又学了什么术法的模样。
陵空本来面露赞赏,等看到两人在那里无声对视,眉毛不禁跳了两跳。
他板着脸道:“你以为是纯化血脉令你更接近传承,实则是你神魂精进,使得凤凰真灵更多地映照其中。”
谢真在一边听得更糊涂了,问道:“既说与血脉无关,可这多年以来,祈氏确是如此承继下来的啊?”
“多年以来,又是从何时以来呢?”陵空笑道。
谢真颇为困惑,长明却听懂了:“祈氏代代居于王庭,族系有据可考,详细记载可追溯道霜天之乱后那一代……先王少晖,我们理所当然认为,那是你的后裔。”
陵空道:“我无父无母,也没有子嗣。在我之前的每一代祈氏,都是如此。”
面对这两个怔怔看着他的后辈,他轻叹一声,将飘在空中作示例的火焰唤了下来。
“凤凰真灵恒久不变。”他说道,“就如火焰向外迸发,真灵也会向此世投出它的‘光亮’,也即是众人眼中的凤凰。每一个凤凰,都是真灵的映照。”
谢真愕然道:“前辈是说,所有的凤凰其实都是同一人?”
“完全不是。”陵空摇头,“倘若你学了一式剑法,依此劈出十万剑,你能说每一剑都是同一剑么?你又能说,每一剑都是你心中的那一式剑么?”
谢真似有所悟,沉思起来。陵空又道:“霜天之前,历代凤凰的归处不同,有的厌倦此地,启程远行,有的心思圆满,化归天地,当然也有那想不开的干脆自绝尘世。凤凰真灵在此世必有一道映照,因而先代离去,后代即在王庭中显化降临。除了同源于真灵,走得是相类的修行之道外,凤凰之间彼此并无相通之处;非但与凡人传说中的轮回转世毫无干系,就连记忆、思绪、修炼心得等等,若非刻意投归真灵中留存,互相也无缘窥见。”
他看了看谢真,调侃道:“瞧你神色如此凝重,这下不用太紧张了吧。凤凰传承固然玄奇,但你们长明倒也没什么被八辈祖宗忽然夺舍的风险。”
谢真:“……”
长明也在皱眉思索,刚想说话,就被这横来一句打了岔,表情很是古怪。陵空斜眼道:“怎么?”
“……霜天之后,祈氏变为如今的血脉相继,莫非是因为先王少晖并没能得到真灵的全副映照?”长明问道。
陵空:“显而易见。与天魔一战,令我神魂碎裂,如今这一道残魂,同样携有凤凰真灵的映照。真灵再次显化时,新的凤凰……是叫少晖吧,只得去部分。”
“但据我所知,先王少晖的修为比起你,实是大有不如。”长明追问道,“既然你在此处仅余残影,按理说,真灵之力应当大多承载于少晖身上才是?”
“首先,真灵的映照不是大饼,切多了就多,切少了就少。”
陵空懒洋洋地说,“譬如原本有个好碗,打成两片后,变成一个残碗,和一个碎碗碴子——那残碗虽然只是缺了一块,却再也无法承载真灵之力。”
他用手指在空中虚画一圈,比了个手势:“我虽然只是一小片,但曾经真是个碗;那个生来就缺了一块的碗,却从来没装过水。”
话已至此,谢真终于明白了那个仙门多年以来都没弄清的疑惑:为何王庭衰落至此,从没哪一代祈氏恢复过先祖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