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个普通母亲一样,见到孩子就絮絮叨叨,被问及往事,也十分乐意讲述。
“当年我家里穷,高中没念完就跑到首都打工,进纺织厂当学徒,好歹学了门技术,一干就是二十来年。”
白薇说她今天白班,所以回来比较早。俞心桥看向客厅橱柜里的相框,白薇笑着说:“是我和你王叔叔补拍的结婚照,本来没打算折腾,是彦洹说哪怕二婚也是堂堂正正,为什么不留个纪念。”
俞心桥对白薇的印象还停留在六年前,好在没失忆的那个俞心桥本就和这边来往不多,白薇并未起疑,反而兴致盎然地给他讲了更多过去的事。
“徐震……就是彦洹的亲生父亲,当年也在首都打工,后来他要回浔城安家,我那会儿已经怀孕,就辞了首都的工作跟他一起回去,只是没想到他在浔城根本没有房子,有的是一屁股赌债。”
后来的事,俞心桥多少知道一些。徐彦洹从小过得辛苦,东躲西藏不说,十来岁就要四处打工补贴家用,光是俞心桥见到他被放高利贷的围堵,就有三次之多。
父债子偿说起来不合法,可在社会上仍然大行其道,只要徐彦洹一天不和徐震断绝关系,他就永远活在“赌鬼的儿子”的阴影之下。
而亲缘关系天注定,岂是想断就能断掉的。
“那他……我是说徐彦洹的亲生父亲,现在在哪里?”俞心桥问。
白薇讶异于徐彦洹连这个都没跟他说,转念一想两人结婚还不到半年,没聊过这些尘埃落定的事也很正常。
她便讲给俞心桥听:“高三那年,应该是下学期,有位姓陆的律师听说了我们的事,主动帮我们打官司……那阵徐震疯得厉害,回来要不到钱就打我,我被他打到重伤住院,这才让陆律师找到帮我们摆脱他的方法。”
料想那姓陆的律师就是星辰律所的主任陆梦,俞心桥呼出一口气,忽然明白了徐彦洹口中的“既是长辈也是朋友”所谓何意,也似乎窥探到徐彦洹选择学法的原因。
六年前,徐震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刑入狱,白薇和徐彦洹母子的世界终于迎来安宁。
“幸好,幸好彦洹不像他亲生父亲,他勤恳努力,一心向善,老天一定也是不忍心看他被蹉跎,才大发慈悲放我们一马。”
说到这里,白薇已是眼圈通红。俞心桥安慰她道:“徐彦洹很好,多亏您正确的引导,他才会这么优秀。”
白薇点点头:“后来他来首都念书,我也跟着重新回到首都找工作,就在附近的纺织厂。再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老王,他中年丧妻,无儿无女,待我们是真心的好。”
守得云开见月明也不过如此。
仿佛跟着经历了一遍潮起潮落的那些年,虽然有些事只有亲生经历才知道痛,但此刻俞心桥的心酸并不作假。
抹去眼角的泪,白薇赧然道:“不好意思,说起过去的事就……让你见笑了。”
俞心桥说没事,然后适时把话题引回到现在。
白薇果然重露笑脸:“其实我经常想去看你们,哪怕给你们包顿饺子呢。可是彦洹不让,他说你怕生,不喜欢被打扰,老王也说应该让你们年轻人过自己的生活,我就很少和你们联系。”
不是没察觉到白薇对自己的客气和殷勤,甚至咂摸出一丝讨好意味。俞心桥心说二十四岁的自己未免太不会做人,让长辈这么操心。
嘴上便将徐彦洹近来的动向尽数汇报,包括他最近接的案子。
在听说案件中的十六岁男孩因不堪忍受父亲对母亲的家暴,将父亲打成重伤,白薇的脸色微变。
又听说接这个案子没收费,白薇叹一口气:“也难怪他会接这个案子。”
俞心桥没懂这话的意思,白薇并不知道他失忆的事,接着道:“他一定是觉得那男孩很可怜,毕竟世上有过类似冲动的人不在少数,却没几个像他一样幸运,能碰到你。”
“是你阻止了他,挽救了他的命运。”
这天徐彦洹忙到八点多到家,进门摆在桌上的饺子。
那饺子的形状极其眼熟,他一眼就看出是出自谁之手。
俞心桥听见动静从房间里出来,拉徐彦洹到餐桌旁:“等我帮你把饺子热一下。”
徐彦洹没坐下,而是说:“我吃过了。”
“那好吧,我把饺子放冰箱,咱们明天再吃。”
俞心桥进厨房,拿起保鲜膜贴在碗口,听闻身后脚步声靠近。
“你见到我妈了?”徐彦洹问。
“嗯,今天收工早,闲逛时正好碰到,就聊了一会儿。”
“聊了什么?”
“也没什么,交换了下各自的近况。”
徐彦洹没再继续问,俞心桥听见他转身,似乎要离开,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拉住他。
即便已经打了好几遍腹稿,说出口时仍觉得有些艰难。
俞心桥问:“你是不是知道,我失忆前,是从你妈妈家里出来?”
徐彦洹被他拽住衣角,站着半晌没动,却也不回答。
俞心桥叹一口气:“我好像知道,二十四岁的我为什么要发那样一条消息给你了。”
——我们还是算了吧。
先前他一直以为二十四岁的俞心桥是因为太失望才想算了,甚至还因此怀疑徐彦洹和他结婚的动机不纯。
换做别人多半也会这样推测。可事实证明十八岁的俞心桥错了,他曾错误估计了徐彦洹对他的感情,后来又低估了二十四岁的自己对徐彦洹的执着。
“我——”
正欲把他的发现告诉面前的人,那道身影忽然转过来,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扯,将他拢入怀中。
“别说,别告诉我。”徐彦洹气息微颤,“我不想知道。”
俞心桥深吸一口气,却感觉吸入肺腑的并非氧气,而是积淀了许多年的尘土。
让人心口窒闷,有种说不出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