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有惊无险地横穿过九区宽阔的主干道,沿线的路灯罩都被击碎,鞋底踩在玻璃渣上嘎吱作响,居然有几分踩在新雪上的感觉。赫尔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穹顶内几乎没有出现过什么极端的天气,偶有晴雨,也像是情趣一般小打小闹。尼禄从小估计也没见识过什么狂风暴雨、大涝大旱,只除了在垃圾场的那七天。
工业区的边缘围着连绵好几公里的电网,圈起了一片面积相当大的区域,两人绕了半天,才终于在排污水渠上找到一个缺口,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走近了看,巨大的水泥灰厂房更显宏伟壮观,但建筑物之间的货车通道毫无遮挡,穿堂风呼啸而过,甚至有些刺骨,尼禄不由得裹紧了外套,暴露在外的指节冻得发青。
赫尔格将手掌覆到他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叫尼禄抬起头来,赫尔格眉头紧皱:“这也太冰了,找个地方避一避,吃点东西。”
他虚着眼睛眺望了一番,眼尖地看见了一排平房,隐身于配电站的后方,屋顶还晾着床单和衣物。两人飞快接近了小屋,发现窗户上贴着排班表,打卡签名停在了一周前的某一天,看起来是原来厂房员工的值班宿舍。
尼禄正要推门进去,赫尔格却说:“里面有人。”
尼禄顿住身形,观察四周——门口没有放鞋或其他杂物,门廊的扶手上有一层薄灰,也没有被蹭掉的痕迹,窗户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赫尔格贴在墙边,示意尼禄注意窗玻璃:“从这个角度看,有一层水汽,屋内温度比外面高不少。”
“那怎么办?”尼禄问。
“里面的人应该已经察觉到我俩了,或者说,早在我们察觉到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警惕起来了。但是直到现在还闷不吭声、没有动手,有两种可能。”赫尔格说,“第一种可能,是在等我们开门的一刹那将我们一网打尽,但我们只有两个人,除非对方人数更少,不然也没必要如此谨慎。第二种可能就是,他们也是躲藏避难的,还在寄希望于我们不要发现这个地方,不要开门进去。”
“听起来我们应该开门看看。”尼禄说。
赫尔格笑了笑,眼珠一转,做了个手势示意尼禄把脸遮好,然后选择了直接敲门。
三声匀速且沉稳的敲门声响起,屋内依旧毫无动静,赫尔格又敲了一遍,礼貌地说:“我们逃了一夜,外面都是疯子,现在累得不行了,又冷,只想找地方坐坐,歇一会儿就走,可以吗?”
半晌,赫尔格听见屋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耐心地等了半天,门栓声响起,门终于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暗人的脸自门缝间的挂链上出现,他看见赫尔格是个兽人,又是个十分高大的强重种,立刻后悔了,想要把门阖上。
赫尔格眼明手快地将鞋卡在门缝处,一手揽过尼禄说:“这是我弟弟,我弟弟身体不好,我刚把他从上城的变态手里救出来,我们只一心想回家,不会惹事的。”
尼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按智人的标准而言尼禄也算身高腿长,冒充一个轻种兽人丝毫不违和,但和赫尔格一对比,他又显得体格单薄,还冷得直哆嗦,捂着脸一副羞于见人的脆弱模样,像极了经历过什么不人道的对待。暗人咬着嘴唇左看右看,尼禄顺势将脸埋进赫尔格怀里,咳嗽起来,肩膀发颤,声音虚弱地小声说:“要不,要不算了吧哥哥。”
赫尔格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臂紧了紧说:“乖没事。”
暗人左看右看,还是沉默地开了门。
一进门,赫尔格就发现这里竟然躲了不少人,暗人、雅人……部分还穿着工厂的制服,沉默地坐了一屋子,全都挤在有水暖片的一侧。他扶着尼禄,尼禄半靠在他怀里,脚步虚浮,时不时咳嗽两声,仿佛真是刚从什么魔窟逃出来、黏在哥哥怀里害怕极了的小可怜。
众人投来的不信任眼光很快被麻木的倦意所替代,赫尔格带尼禄路过客厅,进入里间——这里地方不算太大,却挤了十来张上下铺,估计都是值班工人和家属平时居住的地方。两人随便找了个下铺坐着,赫尔格见有的床铺上还有人睡觉,示意尼禄不要摘下围巾帽子。
“你好适合这个戏,”他贴在尼禄耳边悄声说,“他们看见你,警惕立刻就没了。”
“该说是熟能生巧。”尼禄自嘲道。
赫尔格顿觉十分好笑:“你也知道啊。”
第85章 棚屋
两人就着水吃了些干面包,尼禄一脸索然无味,赫尔格离开里间,去客厅想找杯子和热水冲奶粉。他在简易的厨房灶台边鼓捣了半天,先前帮他开门的暗人走上来协助他,说:“水壶在这边,炉子的话用这个,打火石好像没电了。”
“谢谢。”赫尔格彬彬有礼道,“你要热水吗?我多烧一些。”
“帮我妹妹要一杯牛奶可以吗?”暗人问。
赫尔格顺着他的话语,看见一个抱膝坐在角落的雅人小姑娘,约莫只有十三四岁,黑发褐眼,和这个五官清丽的碧眼暗人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赫尔格点头道:“好的。”
屋内虽然黑压压坐了不少人,但基本没有人说话聊天,也鲜少有人走动,于是赫尔格和暗人说话也将音量压到最低,不做非必要的交谈,空气中一时间只有烧水的声音。
水烧好了,赫尔格沏了三杯奶,一杯递给暗人,说给女孩儿听:“小心烫。”
“你……你们从外面来的时候,有看到其他人吗?”暗人小声问。
“厂区这边没有什么人,不然我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敲门。”赫尔格说,“据我一路观察,目前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城北,居民区那头有一些流窜的小团伙,说不好是自卫队还是普通劫匪,昨夜趁乱杀了、伤了不少人。”
屋内虽没有其他人搭腔,但赫尔格感觉到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俩的对话上。暗人问:“你们是从哪逃出来的?”
赫尔格斟酌了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一区。”
暗人显得很吃惊:“一区也被攻破了吗?”
赫尔格点点头:“被攻破了,所有智人和雅人都跑没影了,门户大开,于是我就趁乱带弟弟逃了出来。我们是坐最后一班接驳车下来的,再之后接驳车也停电停运,好多人守在车站被杀了,我们也只敢东躲西藏地步行。”
赫尔格真假乱掺地一通交待,暗人青年也不疑有他,又问:“听说一区从临市调军队回来了,是真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完全没看见。”赫尔格说,“一区跑了个精光,我之前被关着,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出来一看只见城空了。”
他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又问:“你是希望智人回来,还是不希望他们回来?”
“当然不……”暗人下意识想要回答,又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智人当政的时候,我们过的垃圾一样的生活,但现在这个情势,感觉连垃圾还不如。”
传言暗人普遍性情更为温和,说难听些是奴性强,但赫尔格心想,这不过是因为他们天生被摆在一个最为低贱的位置上,又从小接受城市的规劝教育长大,所以在这种暴力和疯狂的洪流之中对危险更为敏锐,而稍遇一点境遇的改善都是得来不易的。
“你们之后打算去哪?”赫尔格问。
暗人青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见外面乱糟糟的,实在不放心,才从十区的流民所跑上来找我妹妹。她说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家被烧了,爸妈也不知去了哪里,我俩也是一路东躲西藏,最后跑到这里。”
“我平时不住城里,毕竟……但我和妹妹从小关系很好,可惜不能住在一起。”他解释道,“现在也没有家了,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
“智人不会回来了。”屋内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赫尔格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暗人,他一只眼缠着绷带,衣服也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他先是看了那个和赫尔格搭话的暗人一眼,不悦道:“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暗人才一直过得连垃圾不如。”
“什么!”青年愣了一下。
“兽人好歹还知道反抗,暗人几百年来就一直这样逆来顺受,别人给一块狗骨头,就欣喜若狂地拥抱可以当狗的生活。那种生下你就抛弃你的人,你也能忍下这口气,叫别人爸妈?”中年暗人毫不留情面,“现在上城的智人好不容易全被轰出去了,居然还有人惦念着自己的狗窝,盼着主子赶紧回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永远没有人把我们当回事,所以才永远不被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