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去世时他正是记事的年纪,家里不能停太久的死人,尤其还是个异国的女子,苏尔亚的其他母亲们很快就替江婉换好了衣服,纯白色的,象征纯洁。
苏尔亚的目光穿过人群中的缝隙,他看见江婉的手臂垂落在担架两侧,那是枯萎的、中空的死枝,棕褐的皮就浮在表面,原本漂亮饱满的指甲现在就像离河边最远的鹅卵石,男人们粗鲁地扔下担架,抹一把汗,再将尸体浸泡在河水中。
白衣随着流水往前奔去,然后人们抬起担架,放进木柴堆成的高台上,火苗腾起,愈演愈烈,围观的人脸都被映成了火红的颜色,不远处有游客在拍照,交谈声始终没有断过。
加德满都每天都有滚滚的浓烟升起,这当然不足为奇,一个上午的时间,人变成了灰白色的灰,最终化在流水里,一切都消失,仿佛她没来过。
阿妈原本往江婉的手腕上套了个金镯子,想让人走得有地位一点,后来不知道是谁眼尖瞅到了,不过几秒,不翼而飞。
“应该还有遗物,不过不在我这里,”苏尔亚看着江应春,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江婉的影子,毕竟都说女儿像姑妈,但是记忆实在久远,江婉也没留下过任何一张照片。“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的。”
江应春没反驳,以她的身份来说,确实还没那个资格,她摆摆手说道:“我懂。”
眼见着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已逝的人也会在记忆里化成一抔灰,还生着的人无非只能合紧手掌不让它飞逝地太快,莫青靠近苏尔亚的耳朵小声说:“你还有我呢。”
当然是留在眼前的人最重要,苏尔亚把全身的力量都靠在莫青身上,用鼻音拖长了音调。
江应春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忽然想起她在莫青家看到的照片。摄影师拍照时再怎么随心所欲都会下意识地去构图,利用光影,但他拍的苏尔亚,却从来没有个固定的拍法,有时候是一张没来得及缓过神的、表情空白的脸,有时是局部的五官,甚至拍糊了的照片也有。
原来莫青也没有那么疏冷死板,江应春倏然明白了他们的关系,从他们互相依靠支撑着的身体,到无时无刻的眼神上的交缠,她窥得一丝她必须接受的事实——回去的飞机上必定只有她一个人了。
都说旅游是躲避,从自己所厌烦的生活环境逃到一个个人所认为的净土,但是现在这么看来,净土中的人也需要被带往另一方净土。
“明早是八点集合,是吧?”莫青问道。
江应春点点头:“对,八点,不过吃早饭还要半个小时,出发时间应该就是八点半。”
“那......”莫青拉着苏尔亚站起来,“那我明早八点二十再回来,今晚辛苦你一个人睡了,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应该不会再错过了。”
“没问题没问题,学长你去吧,不用管我。”江应春一叠声应下。
走到酒店楼下,夜已经深了,此刻的加德满都就像是无人之境,而他们闯出来,像是居有定所的游魂。
莫青转身抱住苏尔亚。
“我喜欢的女作家说过,此去,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嗯,”苏尔亚亲在莫青的耳廓上,“ma tapainlai maya gar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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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你现在真的跟个......”莫青在被窝里捏住苏尔亚的脸,“亲亲怪一样。”
苏尔亚把莫青整个儿地抱进了怀里,心脏好像跳得很快,他移开脑袋用鼻尖抵着莫青的锁骨,刚刚亲了有多久 ,好像是半柱藏香燃烧殆尽的时间。
现在少说也该过了零点了。
但苏尔亚还是睡不着,他抱得实在太紧,手摸在莫青的背上甚至能感受到下面凸出来的骨头。
“你太瘦了。”苏尔亚说着,将手掌滑进了睡衣里,从肩胛骨摸到腰背,再往下探一点,滚烫的皮肤下是尾椎骨。
“也别摸了。”莫青忽然叫住他,呼吸变得急促,“别摸了,怪痒的,要睡觉了。”
“哦,”苏尔亚闷闷地缩回手,“你明天要去哪里玩?”
莫青想了一下:“好像是杜巴广场?咱们去过。”
“去过还要去?”
“没办法啊,旅游团的计划就是这样。”
苏尔亚抱他的姿势实在是太怪了,就像一个向母亲怀里寻求安稳与特定气味的孩子,莫青想起刚抱罗海回家的那会儿,罗海睡觉也总要把脑袋搁在他的胳膊肘或是肩肘上,湿湿的鼻子拼命往他的胸口挤。
苏尔亚确实缺乏母爱和安全感,莫青没有纠正他,只是亲在他的额头上,说道:“你要不陪我一起,而且下午是有自由活动的时间的。”
“好,”苏尔亚露出一双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深沉的眼睛,“那如果旅游团要回去呢?我要去办护照和签证吗?”
“先不要吧,”莫青打了个哈欠,“我还想在尼泊尔多待一会儿。”
难得一夜无梦,藏香散去后莫青就只能闻得到苏尔亚身上的草木香味,第二天一早七点他们就起了床,下楼时洛桑居然还在赖床。
“我不想起!”洛桑拉过被子蒙住头,就留一双黑黑的脚丫露在外头。
“为什么不想起?懒虫可是上不好学的。”莫青笑着蹲在床边揉她露出来的黑色头发。
这个声音太具有迷惑性,洛桑乱踹乱蹬的脚一下子就停滞在了空中,过了好久等到莫青又问了句“不记得我了吗”她才缓慢地拉下被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莫青。
“真的是你吗?”小女孩的脸颊上又浮起高原红,她的鼻尖闷出了汗,眼睛由于没画眼线,一下子嫩生了不少。
“是我,”莫青依旧笑着,“据我所知,赖床应该是产生不了幻觉的。”
赖床肯定是产生不了幻觉的,洛桑下一秒就尖叫着扑到了莫青的身上,跟一只草鱼一样活蹦乱跳,最后还得是苏尔亚揪着她的后颈把人拽起来扔到一边去。
“我每天都有在练习写信,”洛桑光着脚丫抱来一堆白纸,“也有在好好学习中文!”
“洛桑”这两个字已经被她练得没那么生涩了,笔画与笔画间流畅得看不出一丝生硬,其余的字也不在话下,莫青替她摊平边边角角都折起来的练习册,夸到:“很棒啊,那我是不是能在中国的大学见到你了?”
“可以吗?”洛桑重重地眨了眨眼睛,莫青没从里面看到自己的脸,却看到了很多更遥远的事物。
“当然可以。”莫青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