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吃完?”这小孩拳头大的车厘子,如果他没记错,至少是两天前送的,“吃不完就算了,带过来做什么,果皮都蔫了,你也好意思拿来给段叔吃。”
段顺茫然的“啊”了一声,他仍为温励驰在楼下的那个笑容而害羞,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脸红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过神温励驰是在嘲笑他,“我不爱吃。”他随口回答,抬手用手背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其实哪是不爱,是吃不进,“正好我爸要来,太突然了,我什么准备也没有,这屋里一穷二白的我想装装样子嘛,就拿了点水果添点儿颜色。蔫点儿好,显得我珍惜、节省。”
“只会显得你可怜,并且有虐待儿童的嫌疑。”温励驰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径自往客厅走去,他只来过一次,却熟门熟路的,“明天我让他们换几种,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生病了就少挑剔点,让你吃什么就吃什么,又不是害你的。”
边走,他边把风衣脱下来,楼道窄,肩膀上沾了些灰尘,他随意拍了拍,段顺小步跟上来,很狗腿的,忙不迭把他手上的风衣接到自己手上,还抬起手帮他脱起了风衣里头的西装外套,“别数落我了,我做了好多菜呢,油爆大虾和蒸螃蟹在锅里保着温,其他的都上桌了,我们吃饭吧。”
“海鲜宴么?”
“没,”段顺解释得很迅速,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就两个,我爸爱吃海鲜嘛,我就做了些,都腌过,也用姜葱爆过,没多大味儿的。”吃起来不太雅观的原因,温家的餐桌上比较少出现需要手扒的食物,而且温励驰也不太喜欢海鲜,说嘌呤高,味道还腥。
“挺好的。”不下厨的人没资格挑挑拣拣,温励驰接受良好,没有任何意见,“你炒什么我吃什么。”
三个人各自落了座,温励驰大概是真的有点饿,说了声“看起来不错”,筷子就再没停过,除了两盘海鲜以外,另外的菜基本一半儿都被他包揽了,和alpha耐久的体力相匹配的,alpha的食量也很惊人,段顺碗里的饭还没吃完一半儿,他已经去添第三碗了。
段顺一边想真能吃啊,幸好他饭煮得多,一边又在心里偷偷高兴,他很喜欢看温励驰吃他做的饭菜,给任何人做饭都赶不上给温励驰做饭给他带来的幸福感高。温励驰不喜欢在用餐时讲很多话,可即使他不做声,埋头苦吃的动作对他来说也已经是一种赞许了。
比起温励驰的风卷残云,段顺几乎就没怎么动筷子,大多时候,他都在为小球剥虾,小球不挑食,这一点比他哥哥强上很多,基本上他做什么小球就爱什么,吃得还都很香。
但同时小球又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的毛病,比如吃饭从来不专心,一口饭要在嘴里含好几分钟才肯嚼了咽下去。段顺几乎每餐饭都要催,催得嘴巴都干了才能伺候这孩子吃完一顿饭。
不过他哥哥在的时候就好一点,每次段顺说“这一口怎么还没咽下去啊”或者“大口嚼,啊呜啊呜的吃”,这类劝饭的话,温励驰只要是听到了,一定会朝他们这边看。别人怎么说的,血脉压制?大概就是这两兄弟这样。小球很怕温励驰,或许还有点崇拜在里头,温励驰但凡瞥他一眼,他马上就会打怵,即使温励驰绝没恶意。
段顺大多时候希望小球不要害怕他哥哥,上次出院以后,好几次他看见这两兄弟约着在后山的网球场打网球,他不知道这俩人究竟什么时候关系变得亲近的,但他觉得非常好,这样的状态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就太好了。
他很少有撤回这个愿望的想法,除了吃饭的时候——温励驰对小球的威慑力对于他们的用餐时间具有太重要的推进作用了,只要他家少爷坐在旁边,小球吃饭的动作就会变得麻利无比,这孩子有多贼,甚至还会在温励驰往他那儿看的时候主动张开口催段顺喂饭,求表扬似的。
就比如现在,段顺刚剥完两只虾送到小球碗里,趁孩子正吃着,他小心翼翼抬起眼睫去偷偷看温励驰。
回大屋以后,他又捡回了这个很久以前的不良习惯,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很变态,很猥琐,跟公司里意淫温励驰的那些小o没什么区别,但他就是总想看,总爱看,有瘾似的。这么多年来,他的偷看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证据之一,直到今天为止,他被温励驰抓到的次数都没超过三次,而且每次都被他巧妙地搪塞了过去。
所以他发誓,当小球用很无可奈何的语气在他旁边大喊出声“爸爸你可以不要再盯着哥哥看了吗,我吃完了,我还要吃虾!”的时候,他偷看的时间绝对还没到两秒钟。
天真无邪的一句话,砸下来却如同平地起了惊雷,一霎那,段顺后背的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他被吓傻了,连眼神都没有机会挪开,就那么,痴痴的和温励驰闻声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的动作和神态是那样放松而不设防,手上全是油,手腕搭在桌沿上,头甚至还忸怩地微微歪着,里头的眼神,都不用照镜子了,段顺心里知道,他当下的表情肯定很下流、很痴缠。
完了。
他完了。
视线交错的那瞬间,段顺清楚听到自己的秘密“啪”一声碎落的声音,那么清脆,像廉价的瓷器砸在金枝玉叶的脚边。他嘴角的笑容缓缓僵硬在了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要说什么呢,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那样的眼神,那样明晃晃的恋慕,他还能说什么呢?目光闪烁着,沉默的挣扎了两秒钟后,在温励驰凝重而又审视的目光里,他绝望而无措地抿住了嘴唇。
再没有筷子碰击碗碟的声音了,屋里安静了下来。
气氛的骤然降温,就连孩子都感受得到,刚还嚷嚷着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小球,在两个大人的莫名安静下噤了声。这窒息的安静并没维持多长时间,沉默的对视里,两个人同一时间开了口。
段顺:“我……”
温励驰:“你……”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可段顺受惊似的撇开了头,紧张得像一只炸毛的猫。
“你盯着我干什么?”温励驰先发制人,语气很平静,“最近这段日子……”刚开了个口,突然欲言又止地踟蹰了,真奇怪,他静静地想,居然有一天,他会畏惧从段顺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当然,他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我发现你总偷偷看我,你在想些什么?”
话一说完,温励驰当下有点儿后悔,马上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
段顺会被他吓到。
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段顺的那一眼,他一抬头撞进去的那一眼,他这辈子都没在段顺的眼睛里看到过那么浓烈的感情,像是爱,又像是怨,纠缠在一起,透露出一种湿漉漉的疲倦,就好像段顺心里塞着团湿棉花,不舒适,但填得密不透风,那是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他盯着把嘴唇咬得发白的段顺,略紧张地捏着筷子,他想听段顺解释,他必须逼出段顺的解释,他知道自己在段顺心里,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团让段顺空荡荡的心感到圆满的棉花,还是那阵淋湿段顺的雨。
第43章
这栋筒子楼,起码有二十年的岁数了,只要有人在里头走路,楼道里的墙灰就摇摇欲坠。温励驰上楼的时候吃过一次亏,下去的时候就学聪明了,不再贴墙,而是挨着另一侧的扶手,轻手轻脚地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
说是挨着,其实也只是离扶手稍微近一点而已。这个被城市遗忘的破旧角落里,任何东西,除了段顺碰过的,他全都嫌脏。那些脱漆的木凳,豁口的茶缸,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为什么段顺拿拣过,擦过以后,他就全部坦然接受了,或许觉得那些破旧玩意儿脏只是他的心理作用,又或许他是觉得段顺干净。
刚走出楼道口,身后的铁门里突然传来噔噔的下楼声。
“少爷!”是段顺在后头喊他。
一个转身的功夫,段顺离他已经没几步了,身材高挑却过分瘦削的beta,手上正挽着他的风衣,脚步原本是匆匆的,见他回头,突然就踟蹰在了原地,平静的表情也变得颇拘谨。
“外套忘拿了……”他看见段顺缓缓地迈了几步,隔着一米远的距离,怯怯地伸出皓白劲瘦的手腕,将衣服递过来。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
两双眼睛对视着,一秒钟以后,是段顺先承受不住的率先别过头。
秋日没什么温度的太阳底下,温励驰无言地在伫立了几秒钟,他的心潮仍旧未平复,仍未从几分钟前那间狭窄的出租屋,他问到段顺的那个问题时,段顺给予他的回答里缓过来神。
那时候,段顺也像这么紧张,小球早在两个人气氛不对劲的时候就离开饭桌躲去客厅看电视了,餐桌前只剩他们两个沉默对坐。段顺的面色有点惨淡,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他也并不作声,就那么耐心地等着,从头到尾没开口催促。商业谈判时,适当的沉默和等待总能让他得到合作对手意想不到的让步。
他知道自己什么表情最吓人,于是摆出来,他也知道段顺正在努力地捂着什么,但捂不住的,他坐在这里,盯着段顺,段顺不敢对他撒谎。
他确实猜对了,段顺在翕张了好几次泛白的嘴唇后,终于别过脸,自暴自弃小声喃喃:“看一天少一天……”
段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几乎小得听不到,但温励驰的耳朵一直很努力地竖着,所以听清楚了,“少爷,我一直以为我不怕,我以为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以前舍得离开,现在依然舍得,可我做不到,我真害怕……”段顺的头埋得很低,“我怕死,以前离你再远,我也总能得到你的消息,但死了,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再也睁不开眼睛看你,我太怕了,所以我想趁现在把你的脸记得深一点。你不喜欢我发牢骚,不喜欢我讲不吉利的话,所以我只能偷偷地。你别生我气……我就是老觉得,觉得我的时间大概不多了。”
温励驰仍自一言不发,只是牙关咬得紧了些。
余光里,他瞥到段顺飞快地抽了一张纸,看着是在擤鼻涕,手背却悄悄抬了抬,在眼尾揩了揩。揩什么呢,除了眼泪,还有什么东西需要躲着他擦拭?很小的一个动作,温励驰看在眼里,心中猛地一恸,覆在膝盖上的手掌下意识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