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却摇头,将方才一直在写的诏书给了他们。
二兽见之大惊失色,愕然良久,但哪里敢置喙大天帝的决定,一步三叩首地退了。
屋子甫一亮堂,檀弓便“咳”地一声口吐鲜血,沾湿了画案上一沓黄纸。
檀弓道:“天枢,我已拟诏上达大罗天。事已至此,你再争执何时方休?”
只见彼时四下并无旁人,只有檀弓的识海波涛汹涌,传来阵阵音波,是一声金石交击般的清朗断喝:“太微,汝还是这般一意孤行!”
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是檀弓眉心间的重台五瓣莲花状的神祇授印,名叫天枢。他是上三天的大司法,秉玉虚境清微天之戒律,约束众神。
方才狻猊檀弓夜谈之时,天枢正拘了檀弓三魂,咒曰:“横廓四维,拆拓八极。龙汉祖劫天尊无量度人,神目如电,无事不应。玉虚境清微天上星垣紫晨太微天帝道君,玩忽言德,亵乖道统,神督使者天仙章表,请罚玉京山。”
天枢怒从心头起:“速速返回天庭,莫在人界逗留!你身为至尊天神,岂可屈身下界,赤明和阳浊气何其之重,长久必然伤汝之神形,损汝之道体。”被他气得倒仰,又要以非常手段逼檀弓回去。
正在这时,烛火中却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
屋内紫光大耀,伴随音声歌诵圣德,香花赞叹种种所行,真光大如车轮。
白玉龟台神獬宝座之上,一名女神手举金光如意,她相貌奇特,但是面现慈容,正是斗姆元尊,“中天梵气斗姆元君”、“北斗九真圣德天后”,又号“大圆满月光王”。
斗姆说:“帝神太微,你等乃大道之显化,与天地同久长,已然脱轮回而超劫运,为何一意下凡历劫?”
檀弓行礼说:“不可思议无上至真。弟子太微,拜见斗姆元尊。”
“弟子一为观见人世魔精克害,邪鬼萦缠。愿意付众生道法,普济人民。广宣教化,令一切众生修诸功德顿、种诸善根,是故令知诸法假生度生;故令诸世间懃行三业,修福果行。弟子发弘誓愿,下凡当为利济众生。”
“弟子二为终居玉虚境之上,未尝识人间疾苦,犹如坎井之蛙耳。大觉三十五重天之帝位,我不任胜。愿意日夜潜修,转凡躯而成圣体。倘弟子果有一尘不染之心,百折不回之气,于一切法中无有滞碍、击缚拘执,千载攻程圆满,证上乘果位,又何惮而不为哉?”
“弟子三为倾天祸乱之中,普天群真皆为奸恶所蔽,令云牙子魏伯阳蒙受不白之冤,其满门弟子俱被屠尽。弟子愿意长留人界,决破诸疑,辩论真伪。”
慧香氤氲,智灯朗曜之中,斗姆露出慈颜笑容:“太微,你通达妙理,目广一切,功沾三界,德润群生。一片道心澄澄湛湛,为上三天无量无边一切圣众及诸真人之所绝希。你本可以取北帝而代之,为众星所拱,补裨造化,统制乾坤,总司五雷,运心三界。可是你可知,你唯唯无端多情,屡次心中忽动、心血来潮,以至于损害千秋道业,搁误度济众生之大任。”
斗姆口中念诵,二十个紫气凝结的道种文字,缓缓飞入檀弓心间:“由情故生忧,由情故生怖。若离于情者,无忧亦无怖。”
“倘你在尘世中洗练千年,悟太上忘情之道,修成绝爱断欲之圣体,或可悟色尘空,烦恼、嗔痴、爱欲三事永忘,其心如石,再不动摇。领大慈大悲、无漏智慧。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天枢诵咒感应了斗姆元尊,本来以为她是来捆人回去的,没想到这万神之母竟然是个支持、甚至是怂恿的态度,当下大为震惊,忙要分辩,斗姆却说:“我所观见,帝神太微德佩高贵,为诸天众月之明,神化无方,令无数万邪自皈正,诸端祸恶化为尘。太微今时易地修炼而已,司法何虑之有?”
天枢只能说:“下神领悟了。”
斗姆点头,和雅微笑:“我欲将纯阳真君赐还于你。”露出忧容:“天机本来无可泄漏。但是我照见千年之后,三界将有一场浩大劫难,天象所兆,唯你可以救六道于倾亡之危。望你记之、挂之,系众生之劫难于一心,度十方大周法界无碍解脱。”
檀弓稽首顿首,表示志心已决。在一片玄黄正炁之中,斗姆毫光闪闪地离去了。
这一夜风雪饕餮,时有折松砍竹之声。翌日从城内的高台远眺,只见山空木短,隔岸巨石森列,开春的那点儿暖意又被生生地逼了回去。湖面上烟波渺渺,偶见几只舟子。
东曦既驾,清露沾衣,舟上旅人也都悠悠醒转。
“小师弟,你这个起了个大早啊。不再睡会了?”海晏蓝一掀船帷,竟看见檀弓正然对着旭日盘坐呢。
海晏蓝和海晏青是一对兄弟,哥哥性格文雅,弟弟爽朗也莽撞。
前几日为了檀齐唯的那杯酒,骂了姚云比一顿的就是海晏青了。
檀夫人本来身体虚弱,因为紫绂竹林的事,受惊过度昏厥过去。檀齐唯说今日若再见檀弓走了,未免伤心更多几重,也不忍见他母子照面依依惜别的模样,这才委托诸弟子带檀弓连夜回太清仙宗。
海晏蓝一想起檀弓幼小离家,不由地怜悯起他来。看这孩子礼数周全,只是可能是怯生了。与他闲聊,他只是粗应一句;予他吃食,他摇头不受。
海晏蓝生性平和,不至于同海晏青一般,觉得檀弓“怪怪的不自在”,只是目下有些面上尴尬罢了。海晏蓝就怕他别离伤情,怏怏不乐,想靠近些抚慰他,又委实不知如何开口。
“嘿,臭小孩。你要去拜师了,是知道太清仙宗什么个模样不知道?”海晏青大马金刀地走过来,拍拍檀弓的肩膀。
檀弓道:“倘有请益之处,请各位不吝赐教。”
见檀弓终于开了金口,海晏蓝长吁一口气。
“臭小子一上来就学了这套文邹邹的虚词?你想知道什么师兄告诉你便是。咱们的祖上可是出过一等一的神仙的,算是你有眼力,入了我们太清仙宗,以后得有大造化!”觑了一眼船尾的姚云比,掏出酒囊大口喝了。
檀弓问哪一个,海晏青道:“魏伯阳哇!你不会连他都不知道吧?那可别修仙了。”
檀弓眼帘微动:“魏伯阳是第一个从凡入圣的修士。”顿了一下:“他是我辈的楷模。我不知魏伯阳师承太清仙宗。”
“你这么喜欢他去天光峰好了。魏伯阳就是天光峰出来的,靠炼丹起的家。”
“不对,你来水瑛峰多好。我们兄弟两都在水瑛峰。既然相识就是缘分了,你去别的峰头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吗?我们慕容首座的大名,你总听过的。”
海晏蓝老实巴交:“师弟,你来水瑛峰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我水瑛峰多修术法,不重刀剑,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脾胃了。天光峰主炼丹,昆吾峰主剑术,罗岳峰主刀术,水瑛峰则重术法符咒,神机峰多教养些器师,厉法峰下辖六府五庭,负责筹并宗内巨细。雁行峰……”
说到雁行峰,海晏蓝似乎颇为犯难:“雁行峰峰主赤书真人来去无影,所精之道也无有定形。卫师兄也总是萍踪浪迹……”
海晏青大笑说:“总而言之,首座和师父都不大正经,喜欢摘鲜儿冒尖儿…哈哈哈…”撞撞檀弓问:“卫师兄你见了吧?他怎么样你觉得?”
看檀弓讲话总是慢条斯理,海晏青连声催促,他才道:“见识丰广,敏而心细。”
海晏青大觉无趣,一个小孩怎么能迸出这样枯燥的词汇?便诱导说:“是不是很帅?讲话那么好听,又会哄人开心,对吧?你幸亏不是个小师妹。”
檀弓对这几个问句都很茫然。他对容貌完全没有概念,后面两句话更没听懂了。
海晏青还不罢休:“帅不帅?帅不帅?是不是帅死个人了?我听讲那两个幽兰剑派的小道姑,喝了他的茶,回家以后再不洗手了!”
见檀弓完全没反应,海晏青忙问:“那你喜欢他么?”
檀弓干脆说:“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