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寒簧一推,让他继续极言描述当时惨状。
“天庭蓄百万甲兵,千员猛将,可是栾巴吹息一吐之间,骸骨尽成齑粉。三界悲风凛凛,六道寒气侵侵。欲界万民,受此波及,致使血溅满身,脑浆迸地,死于非命。”
东华继续渲染:“你不是最惜众生么?众生那时死得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
“除了啸术之外,栾巴还学成了吞噬魔道。诸天神仙虽除了三尸,可终究还有情根欲种,便都会被吞噬魔道所迷,而大天帝清正光明,无心无欲,所以吞噬魔道于他形如无物。大天帝便……”
后来的话梗住了,寒簧打算直接跳过,东华却语气愈益严峻,愤然说:“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你那小徒弟不忍对你用歌啸,以为你是来归服他的,吞噬魔道又对你不管用。你就硬起心肠,轻轻松松一剑戳了过去。他不该杀么?神仙界十几万载的基业,被他短短三天葬送了七八成,三十四重天的天柱到现在还瘫着呢。这样一个坏事干绝的魔头,将吾道藐如灰土,得其所哉之至,你跟他讲什么情义德理?”
“大天帝擒获魔王,本来奇功万古可昭日月,德泽后世,为三界六道群仙众生之所共佩,可是大天帝却说是自己往日教导失责,愿意代栾巴受所有之刑。可是那栾巴犯的可是屠灭神族之罪,那刑罚必然比天还重了…北帝自然不会答允。可是大天帝却闯了刑场……”
东华打断了他,拍手道:“你闭嘴,我休息好了。来来来重点部分了,我来,大家都听好了啊…你替栾巴受了多少,我数数看啊……”
观见过去之眸打开,东华说:“你担了统共十万九千道雷劫,八千根透骨长钉,八千三百块焚心烙铁。雷部的雷用完了,天机所的铁打光了,南方炎帝、衡山祝融、火德星君三位火神府上的炭都用光了,烛龙头上的角借下来烧成烙材,整整八十一日的刑啊,太微,你是木头做的身子石头做的心?真的不痛么?”
寒簧也透过影像看见过去,刑状实在惨烈,不忍地说:“栾巴至刚邪魔之体,雷法不能陨其魂魄,北帝便将其羁押在血盈地狱。而大天帝经了如此酷刑,真元散逸,自那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可是雷祖却屡屡婉言说,是大天帝包藏魔族,又暗示是北帝怜惜幼弟,宠亲而远贤,北帝为平物议,便将大天帝派去了南沧,从此远离朝局,不任重要职司。其实就是禁足了。大天帝心结淤塞,神劳形瘁,旧伤日渐加深了,故而圣体愈发危虚。可是雷祖却还说大天帝是放心姿乐,一无忌惮……”后面这个话与主题无关,寒簧连忙闭嘴了。
东华一掌狠狠拍下,将桌腿儿都震成了齑粉。胸中郁怒难宣,看见桌上一碗捣得稀碎的汤圆,都恨不能夹脸向他泼去:“魏伯阳不知道哪里抱来的倒霉私生子,怕你不养,就说什么他是救世的万劫道祖转世,到头来把你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替他讲话,这般念念不忘!你眼里他放屁都比别人香!现在为了这几句神叨叨的话,你这又担心害意起来了。长此以往你的伤该怎么好?他凭什么就是你的师长父兄了?我看应元都比他好!我看你连日就在醉梦之间,脑袋在脖子上担得太累了?到现在还信他的鬼话!你怎么就从来不虞他又有诈,弄出第二个栾巴来?”
连番话土石如雨,朝檀弓当头盖落。但见他宛似不闻,东华猛然起身,笑怒道:“呵呵,呵呵!我在这鞍前马后前请后求的,不及一个死人放屁好使!我讲一句你最不爱听的话,讲完你和我绝交也好。北帝对你是明目张胆的偏爱,众所周知的私心,就这样还屡次保不定你的诛身之厄,当个安安稳稳的神仙就对你这么难?又何必如此自苦?你早就已经是应有尽有,福中不知了!北帝是你哥,我也哪件事不是顺着你尽你的周全意思,这三界的一大半不早都是你的了?你且将我们自己人的话当西北风,继续作罢!我再管你一回,我就改姓西姓南姓北去!”
更数番辛怒言语后,东华负手离去,飞烟中早走得个干干净净。
檀弓出门之时,见到卫玠正在徘徊。卫玠其实只听到他们对话的后面一半,眼神竟有躲闪。檀弓有所觉察,说自己可以重新讲一遍,这些故事对他无甚好瞒的。
卫玠满发的冰屑碎雪,檀弓默然替他摘了,却忽地被他捉住手腕。
卫玠一字一顿道:“他们说你受过的那些刑罚…是真的么?”
檀弓点首。卫玠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急急相问:“那你的那个徒弟…他知道么?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这个问题无可回答。
那日栾巴早已昏死过去,想知道都不可能。
檀弓一个停滞,卫玠自觉十分失态,忙装出一副呷了醋的样子:“你讲你上天入地只爱我一个人,怎么又替别人受刑?”
檀弓道:“雷祖蓄怒于我,而迁于栾巴,拘彼于寒渊牢狱加等勘问,打断九千根刑鞭,受尽刀剜肺腑,火燎肝肠之痛。我正在西冥布道,三千余年一事不知。其无辜遭枉,衔冤负屈,怨气日盛冲霄贯宇,而我迷而不悟,不能俱知始末,悔之已晚矣。其祸之始也,岂非我无知无觉之咎?”
卫玠心渐渐凉下来了:“所以你就是只为了担自己的责任么?”
檀弓摇头,表示并不全是这个原因:“栾巴倘受是刑,东荒感其怨,遥远必有大魔滋生,冤报无尽时。倘我一人可以了无尽祸端,止三界永永厄难,何乐而不为?”
卫玠问:“那还有呢,你就没有一点怜惜他?也不是喜欢他么?”
檀弓奇道:“栾巴为我之徒,何生慕心?”
“那他倘不干那些不好的事呢?”看檀弓脸色越来越疑惑,还不愿意停。卫玠心脏扑腾扑腾地跳,紧张得呼吸都忘了,“我是说,他倘以后不干那些不好的事,只做让你开心的事呢?”
檀弓一时不答。而卫玠缓缓抱住他,心中柔情登生,忽然就似乎不怎么期待他的回答了,俯身向他眼睛上轻轻落吻:“想那么多做什么,永生永世,我永远听你的话,以后有我让你开心不就行了?”
季瑶急慌慌地进来,就看见这一副天崩地裂的场景。幼小的心灵裂开一道峡谷大的口子,可是又被卫玠那藏在轻松闲淡里的压迫力震慑住了,忙转口说:“先生,你瞧见赫连昊了么?我怎么找不到他啦!”
檀弓点头。卫玠以为罗睺又有什么露馅行为,便抬眼问:“找他做什么?”
季瑶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教了我这么久琴,我还什么都不会…哼,以后不会了!我要去买一把最好的琴,然后让天底下最好的先生教我,学最好听的曲子出来,吓死赫连昊那个傻瓜蛋!”
她抱怨说:“他说要陪我去挑的,就不见人了。娘亲说天底下男人的嘴都骗人,果然是真的!”
檀弓忽说:“季瑶。”
季瑶亲亲密密挽住了他的胳膊:“先生就不骗人的。”但总觉得旁边卫玠眼神凌厉,忙惶惑地放开手。
檀弓道:“我将远行,无复教尔。”
季瑶大惊,悲伤之色溢于言表,但是很快说:“嗯…大家都说金鳞岂是池中物,我见了先生才知道,原来是不是池中物一眼就能看得出的。这一个月来,先生教我学琴、做学问、做人,是一个千古名师,季瑶却不曾给先生行过拜师仪,更莫说六礼束脩了。先生,请受季瑶一拜罢!”
檀弓扶她,季瑶却将他手一挥,双膝跪地,不住磕头,咚咚有声。她知道檀弓这样的人,去哪里是自己不该问的,不舍之情愈发浓重,背转了身,举袖拭泪。一开始是游丝般轻轻的,后来终于忍不住在檀弓膝头伏着哭了。
檀弓道:“倘蒙不弃,此物留予你。”
季瑶抬头一看,檀弓竟然将凤尾寒拿了出来,另外还有一本《一尘惊云》的曲谱。
“我不要,先生我不要,这是先生最珍惜的爱物,我看先生一天要抹油擦好十几遍。季瑶配不上的!”她连忙惊慌拒绝。
卫玠眉头一皱:“她指法都不会,懂什么大雅遗音?你留给她糟蹋?”
这时罗睺进来了。季瑶看见他,破涕为笑:“你去哪里啦?”
罗睺站着像木头杆子一样直挺挺站着不动,季瑶忙啐说:“呆子才找你。”
檀弓却道:“此琴此谱为我少时作,当时技尤稚拙,唯情实可矜,与你今日何异?”说情字之时,檀弓应是抬头看向了赫连昊。
季瑶红了脸:“什么情不情的…先生今日就无情了么?我不要…季瑶不敢要的。”
檀弓摇头:“琴有重斫时,人岂再少年。”
“给你你就收着。”卫玠问说,“你去哪里?太久不回来的话,我可要和你一道了。”
季瑶震惊:“什么?走去哪?为什么走?”赫连哥哥走了,那三军怎么办朝廷怎么办天下怎么办?离了赫连哥哥一天可都不行!但联想到刚才那个二人搂抱的画面,脑袋里哄哄嗡嗡的:先生和赫连哥哥就是再要好,不也才认得一个月?就这般抛下一切了!
她无法当面反驳,半天才问出一句不得不关心之语:“赫连哥哥走了,谁来当皇帝?”卫玠无声对罗睺一指。
季瑶“啊?”了一声:“他当什么草包皇帝!”
“他的确无能,但有你这个好皇后治他不就够了么?”卫玠笑语,复问,“你去哪?”
檀弓道:“龙变梵度天,魏伯阳登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