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点首:“我名太微。”
卫玠故意咀嚼了两声,是饮了陈年佳酿的微熏:“太微…太微……”
果然只见檀弓喉头滚了一下,是动容的模样。卫玠仿佛生来就嘴角带笑,轻描淡写地说:“你喜欢我?”
檀弓轻轻一应。卫玠知道赫连奕性骄易,听闻三生三世之语,必然受不了檀弓有将他当做前世替身之嫌,便顺理成章问:“那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我上辈子,我上上辈子?”
卫玠看出他犹豫,佯作不悦之色,又通情达理地说:“我难为你了?那你捡那个最喜欢的说,你有多喜欢?”
檀弓道:“此情不可绝。”
卫玠没想到檀弓这般薄情寡欲之人,一本正经地脱口而出这种话,兀自一愣,像是自嘲般追问:“有这么喜欢?有多喜欢?一直喜欢么?你说你是神仙,那第一世死了以后,你怎么样?应该过了很久吧,就没有喜欢过别人么?”
檀弓点头,然后摇头。卫玠不知出于什么自虐心理,非要逼他说个详细,牢牢抱住了他,在耳边旁热热笑道:“多说两句,我欢喜听。你倘说不出来,就是骗我的了。”
“自君去后,我魂已断,空梦相随,始信人间别离苦。”
卫玠眼珠子霎时就血红了,逼问:“接着说。”
“只影徊于九霄月殿之上,镇日只念为何与君同生不同死,此心一片孤寒岂能再托他人。天涯地角尚有尽头,我思君处何已时。往后死生契阔,望君无复弃也。”
句句打中了他心坎。
真是搬起石头砸烂了自己的脚,卫玠骤然听了这样风月情浓之辞,满脸差愕之色,渐渐地目露凶光,毛发倒竖,气恨几欲癫狂,满身血管里都泛着屈辱。这席话踩灭了他所有痴想,几乎要了他的命。
完全忘了自己在表演赫连奕,将檀弓扑倒在床,对着他的唇舌一阵疯狂痴缠。
檀弓此刻无比清醒,先是像被开水烫到一下般,愣得向后仰了一下。可是短暂之后,竟然也有些微温柔回应。虽然一百分之一百地配合着,但能觉察出来他丝毫不会。可即便被他逼得肺里的空气都用尽了,脸如涂丹,越来越红,也没做一个推拒的表情、动作。
卫玠哪里被檀弓这样和颜悦色地款待过,脸上怒色一现,本来控制自如的表演,现在是完全不顾后果地脱缰了:“好,你就这么喜欢我是么?你是神仙,那玄素之道会不会?你一个男子,我让你雌伏行女事怎么样?天君…天字那撇出了头,你以后改称我夫君怎么样?”
檀弓看见东荒魔气聚集,何等证据确凿,便只当面前的人是被万讫灭魔气中伤,故所以暴欲恣起。所以还是摇头,然后微微点头,卫玠冷笑:“真是乖啊!那不会就给我学。哦,忘了问,你们神仙失了元阳会怎么样?”
檀弓没有思考、更没有在意那个后果:“不做神仙便罢。”
卫玠恨不能拿一把刀将他劈了,连说三个好字,一手压制住檀弓,恨不能将他揉成烂布碎纸,一手掰开了檀弓的下巴,要将万牝之珠喂进去。
正在这时,却听见外头一声兴高采烈、活活泼泼的“太微”!
东华是被檀弓诵咒喊来的,进来之时,便看见檀弓和卫玠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衣冠皆不太整。
东华震惊且尴尬,低声说了一句:“跟我出来。”
檀弓摇头,他觉得没有避讳的必要,更不想对卫玠欺瞒。卫玠气得额头发青,只觉自己魂魄半天都回不到阳间来了。心口烦恶,一头都是汗,热得受不了,理都没理东华,径自摔帘走了。
东华见状又吃一惊:“这谁?”但是更惊讶地还在后头,让他一下子来不及详问前面的事了。
“你神骨呢?你神筋呢?”他捏着檀弓的肩膀手臂,骂道,“人家下凡历劫都是收服法宝神兽来了,你是干什么?一步一步把自己作没么?哪天命没了告诉我一声,我还来给你收尸!”骂归骂,一面忙将檀弓手臂拉过来,涂起麒麟血来。
檀弓道:“我其一所为魏伯阳之遗言,其二为魔道祖尊万讫灭。”
“又来了魏伯阳魏伯阳!”东华和檀弓手掌相抵,刺破手心,一朵光明罗玫瑰展开,花露滴下,金光四起。皱眉道,“不行,欲界灵气太薄了。”
东华便将神骨折了一半给他,指粗的一条神筋拔将出来,游龙一般入了檀弓经络之下。因重重捏着檀弓的鼻子,强行不让他说半个字,笑说:“你敢不要我就到北极告状去!”
三阵神风,五罗轻烟,异香遍满。檀弓足下白莲生,顶上祥光五色呈。
檀弓一刻也没耽误,立马将炉鼎变了出来,令东华替他读上面的字。
东华本来气哼哼的,那前篇本来也就是一些高深的修炼法诀,第一眼看不出什么名堂,可是念到最后一行,口吻猛然郑重起来。
因檀弓还是没解完全,只能看出“万讫灭”和“降生”,两个人都是讳字,在符上缠得十分紧,好似绳在一起,极难分开。
二人同时一凛,东华说:“你上回跟我说栾巴就是万讫灭?”
他细思说:“我替你去查了,万讫灭这个名字在什么古籍里都找不到,倒像有人刻意抹了。降生天圣也是同理,我只看到有一条记载提过他的简号,叫做‘龙汉祖劫天尊’,说他你就熟悉了很多不是?很多大祝里不都是这么开头的?‘龙汉祖劫天尊保佑我,您无所不在的’什么,元始天尊北帝也都要念的。他座下还有一只白鹤、一条白龙。”
很快他想起了什么似得:“你生日那天不是元始天尊都要来么,你去请示他们好了。”
檀弓摇头:“我恐未及彼时,祸难已降三界。”
“你就这样信魏伯阳,他讲话怎么这样好使?你这是把萝卜当人参,明白么?从前的教训还不足么?”东华仰倒床上,对檀弓比了一个大拇指,“你心里,魏伯阳是这个!”
然后将小指伸出来,弯曲成一个极其卑微的形状:“我是这个!”拉了檀弓袖子,让他解释清楚。
檀弓道:“魏伯阳为我师,你为我友,不可同论之。”
东华今天就非要和他分掰清楚了:“什么师?魏伯阳当年飞升的时候,你都十二万岁了!是你不顾所有的反对,非要将他提上三十五重天,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凡人后天神。上三天先天神后天神两派,一直斗得不休你不知道吗?帝王之术在于制衡,自己看下面斗得欢,却永不表态从中取利,你倒好,带头搞这么大的党争。当时什么场景?清居简出最恶官场的大天帝,也有这样舌战群神的时候么?你是他仕途的大贵人,后来怎么就一口一个我师魏伯阳了?”
檀弓道:“道行岂在年数之多寡。魏伯阳圣心慈悲,道妙不可测,一言一语尽皆金玉之论,若他不可登而为神,则三十五重天尽皆尘泥。我亦浊质。”
东华自暴自弃拍他说:“嗯,你是玉虚境的老大,你想提谁就提谁。可是后来罗睺和月孛星君盗取无相莲华宝瓶,叛逃九天,投靠东荒,魏伯阳说是去镇压邪祟,后来去了东荒有再回来过么?我是相信你的眼光,雷祖信么,你哥信么?三千诸神信么?”
檀弓道:“魏伯阳身殒东荒镇邪祟,诸神何以不知?”
东华于此事上素有异见,可是从未发表。但见檀弓为了追究魏伯阳遗言,三番五次闹得颠狂呕血,诸脉俱废,便觉已无善罢之理。噗嗤一下笑了,问句连珠般掷来:“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他去东荒带来的那个小孩,交给你的养的,你取个什么名?栾?哦,后来叫什么?栾巴?干了什么事?哦,大罗天境界破灭,整个神族差点都给他杀完了。不愧是万讫灭啊,这名字好极了!你知道他们都说什么么?他们说魏伯阳本来就是包藏祸心,故意埋下这个祸患的。”
檀弓否认:“栾巴本质性纯善,浑金璞玉,非绝始自祸胎也。若非雷祖刑虐于彼,使两道睽隔,上下不相交接,宇宙成为否塞之像。栾巴他日必修不世之仁,覆载之德,正果万千,善感鸿蒙。”
东华摇桌子,弄得花瓶水当当响,寒簧忙从外头进来了。东华招呼:“我的宝贝太微,你就靠想象吧。来,现实的故事你来讲!我气死了,喝口水歇一会。”抓了桌上檀弓喝一半的酒,拿来浇嗓子了。
寒簧正要开口,东华强调:“翻开史书给他讲,从头开始,我看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早不记得了!一个字都不许错,免得他又说我编排故事。”
“栾巴未成魔以前,只是魏伯阳交给大天帝抚养的一个孩子,并说此童是万千善念所集之精华,可以改变天地格局,弘扬五福道妙。大天帝以天地正音之首的’栾’字为他赐姓。本来长到三千岁都无事发生,只是某日雷祖知道了他为魏伯阳所托之孤,便向北帝进言,其为叛星罗睺与月孛之子。众神听说了此事始于魏伯阳,便也纷纷上奏,施压于北斗魁。”
“北帝依众意,将其押入天牢,不日问斩。可是就在行刑的前一夜,他却逃了。再有消息的时候,他已自更取天地恶音之首’巴’为名。不仅大成吞噬魔道,还练成了令三天的先天神仙闻风丧胆的歌啸之术。短短三日之间,几乎覆灭了整个神族。当时人人皆说,流卞之乱之后,北帝位君九天,那么这栾巴出现之后,三界六道的天,恐怕又要变了——这便是倾天祸乱之名的来由了。”
东华觉得寒簧这样叽哩咕噜地掉书包,不足以勾起檀弓重视,便将檀弓手拉过来,放到自己颈下一摸:“你也不记得我的疤么?歌啸之术,所有先天神族的克星,好生厉害啊!而且神族血统越纯的就越要命。你那小徒弟抬举我,站在十万里之外,说了一声‘东华帝君,你好哇’,然后我的脖子就断了,咔嚓一声!什么魔法什么兵器也没使的,这就叫做割鸡焉用牛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