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笑语,却不得不望后一闪。
但见剑光如墙将他困在其中,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法术,可卫玠目中惊疑不定,转瞬分辨明白,这他人的肉躯可真屈煞了他!
只因这二人前世有道侣之约,更莫提卫璇的金丹仍种于檀弓体内,这深重的种因结果,再俟几世都剥不干净,这便是辖制于他最大的底牌。那道誓中“间关危难,气运相连,同生共死”十二字,绝非虚言浮套语。换而言之,如若檀弓狠心破釜沉舟,他决计不会多好过。
卫玠听到躯体之中锽然一声,像是七七八八的脏器全都没了经脉的提携,咣一声坠落在皮囊底部,可又觉身若浮云卷舒自如,剩下一具空了的壳干飘然欲飞。
“元神剥离之术?”好似被一瓢冷水浇进了滚油里,卫玠惊了一把。他忽地反应过来,若真是檀弓早察真相一直隐忍,绝非美事。因为那象牙链子中间一块紫色勾玉,往日轻敌等闲视之,今日细认之下……
短暂错愕之后,卫玠神情萧煞,沉冷嗓音抬眼又说:“黑衣白袷鬼的东西?地府两个走阴索命小差办的法物,你不会指望用它来吸走本座的魂魄,还你一个原原本本、清清白白的降生吧?”
卫玠虽然蔑然说道,面上带着一抹戏谑,却始终不敢直视那块紫珏。因他已在不觉之中贴身佩戴太久,情况有点不受控制了。
又见天穹掠过几道血光,是穷奇的巨身正在被拖入虚空。是谁从北斗魁遣的兵调的将,自不消多猜。檀弓不仅是要毁他根基,还要断他爪牙!
这是押注输了,亏了血本,一不小心还要将家当倒赔进去。
“哪怕今天你和我同归于尽,都保不住三界五百年太平,你以为有什么一劳久逸之法?再不收手,但凡你在乎的任何人、任何世界子民、任何诸天神仙,天界、魔都、冥京、日星月曜、我都会一一灭给你看!就算一日死于你手,也会拉上降生共三界六道陪葬!”
卫玠的不悦到了极点,脸色铁青,凶煞之气蔓延,杀气滔天,他的啸术波及上三天数座辉煌神殿,万里铁城,崩落如沙。
在此天然克制之魔法下,檀弓赢面几乎于无。可很快卫玠也无法再维系冷静神情,脏器如同金属利器相互撞击,锵锵之声接连不断,浑身鲜血仿佛在逆流,左手用力抓紧右腕,生怕摄魂之力上行。依草附木百怪之鬼悉皆死亡,他不由发悚厉声叫停,尽显狼狈之色。
终于,一颗比眼珠大不了多少的黑球,从卫玠的躯体中脱出,噼里啪啦几道裂缝交迸,像魔婴裂开嘴露出个相当惊悚的笑来,炸成一滩黑雾纵向天际,劫云滚动,毁天灭地。
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赫连奕的躯壳,身体颓然倒下之前,是檀弓抱住了他。
可檀弓自己也身心交倦,神魂将猝。他垂目沉沉睡去,便这样睡去……
……
可不见岸有萤光,明灭万点。身上渐渐暖润,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包住了他,如置身春日柳堤蓼渚之间,世界香飘麝尘,花暗乌云。
“太微。”
檀弓不知是在何处醒来,又或许他并没有醒,一切都是梦境。
那声音威而不露:“你如是不知自爱自养,我何忍见,我何忍去。”
檀弓不知这声音归属何方,他无暇细思,一切只凭本心作答:“欲行众生大道,何惜一身。无以大海内水譬诸小水,无以太阳譬于余光。”
那人声音微微加厉道:“你知万讫灭今日断尾求生,血遁三千里,可大法无边,不生不灭,他之灵体旋转太虚,流行无碍,不及百年再世之时,你便又如今日一般奋不顾命,宁与之共赴死道么?”
檀弓道:“死生一度人皆有,我今善果利益众生,一生命数已兑。另日弥年积劫,倘有法业成,为大慈道捐身九死不悔,岂惧转劫难完,相报不已。只冀天地之炁随数运动,亦有否终。”
听到有沙沙的纸笔摩擦声音,然后那人摇头失笑,多了几分随性散漫,叹道:“此小乘之道。”
在檀弓那番无私无我的大言之后,这番论断显得极没道理。故那人也问:“明白为什么这样说你么?”
“望启晓谕。”
“小乘之道求的是自我大圆满,虽为圣哲英杰依栖教门,却往往隐而不仕独善其身;而那大乘说的是同体大慈大悲,做天下事业。修道是修活人之道,不是习死人之理。这等粗陋道理都不明白,自身都不知如何爱养,作蝼蚁一芥尚不能曳,还图何当巨象负千斤润被苍生么?故所以小乘尚不可以圆满,何谈入大乘之法门?”
檀弓恭谦景仰道:“弟子末学道浅,小乘之行亦累劫艰辛,然大乘广远,不可格量。诸疑不了,唯愿天尊慈哀为决。”
将的一声,像把笔搁下的声音。那人说:“你看你,又同我说这些滥词了,陈腐得要发霉。刚才说你不知自重只是其一,知道你为何小乘道法也习不得,其二因是甚?我只问你一句,来人世走这一遭,可知了这一个情字,究底为何物?我早教过你,可惜你纵遇明师,不解正理,还要亲自来受此欺苦。”
忽然蒙此之问以后,百感丛生,一种难可言喻的荒谬感、无力感、虚无感包裹住了檀弓。因为这一字,二十万载,上穷碧落下黄泉,故人却仍隔着海天浩渺,归期未有之期。
于是他缓道:“我从无量劫来修行不懈,学大乘而无退转,成无上道发大愿,誓度众生,怜愍一切。故自天地未判之时,便不知何为爱缠苦趣,可化身下降,造凡历劫以来,为此人间一字,从身至身,非可算数,心心相续,念念寻求,如故频见白头不终之兆,心中不觉悲来乎。情字于我之身,若是于此中稍萌一念,自落迷津,观之似有,觅无踪迹,以至胸中块垒无数。更譬如刀刃有蜜,倘图食之,则有割舌之患。尝之不足一餐之美,到头来更如同泡体,如同空花,翻作梦话。饶经千万劫,终是落空亡。诗云:‘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恩爱之事亦如是。琉璃偏脆,珊瑚易碎。由是解脱法门,不得不空。”
那人听到中途蓦然睁开眼,可是最终闻之不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只将最后一笔落下之时,群山鸣响。
原来他正工笔画一朵莲花,花蕾形如兼毫,叶芽如梭,淡墨是叶茎,花青罩染莲叶,淡曙红分染花瓣尖部,胭脂勾勒背面的花丝。碧叶翠盖,栩栩仿佛可闻那远逸的清香。
“正是不假,师父说过的话你是尽忘了。”他收掌一摄,莲花便从画纸上飞到了手心,然后一指抚檀弓眉心,点了一点,微笑说,“我还道过:‘不戴金莲花,不得在仙家’。”
刹那之间莲苞绽开,变作九瓣十二品,飞入檀弓两眉之间的阙中。只听那人诵祝,字字消愆灭罪,句句增福延生。瑶光真炁,灌注身心脏腑,三百六十骨节之内,八万四千毫窍之中。
五色祥云敷地拥出,光明焕然遍照,弥冠十天,檀弓身体阳神示现,遍身皆作紫磨金色,金火炎焰烩赫,魂魄若凝如日月,体同天地合清虚。
檀弓体内气满功盈,五气调顺,以至朝元,三花之中最后一朵天花也已聚顶,更见他骨变金石,颜回玉泽,面目辉华,双目还明,秋水湛神,玉承明珠。
传说功德圆满白日飞升之时,有玉童天童、玉女天女、十二辰童、十二辰女,司迎多犹如繁星,不可尽罗,自鼓天乐,香花旛盖,罗列笙簧,庄严相迎至真上境。金光四十亿万里,巍巍如如,玄瑞紫炁,更有十方高圣同拥护,九曜仙真共策行。
诸天发瑞,自然灵应,金鸾鸟与纶音从天空降下。接引道人右手垂下,作与愿印,左手当胸,掌中有莲台。
而那一句“莫去”道出之时,斯人已化点点飞光逝去了。
第172章 歌听紫鸾拜西母 语来青鸟谒东公
太清境,大赤天。
“著青裙,入天门,揖金母,拜东公……”
无须从北天门看守头上抓了一顶瓜皮帽子,混在周游歌咏的小童中间,跟着作口型。这帽子是几块黑缎子连缀而成的,短得很,遮不住他过于鲜明的长相,掩人耳目的作用几乎为无。
他从回去三十五重天以来,无一刻不想飞回道君身边,急恼得在屋子里东冲西突,无处宣泄,苦坏了伏柔和伏烈。
可果如天枢所预,没批的折子多得要压死人,昼夜不歇处理几百年都够呛。好吧,天枢那老杂毛还是有点中用的,把道君的字迹仿得一般无二,朱批的墨用光了好几次,帝玺都被磨平了。
而且也不能总把送礼的人拒之门外,道君不在,还好找理由是仙道贵隐,非垂世立教之急务都可以搁一搁,那无须就不能总不见客了。这节骨眼上人多口杂,会给道君惹麻烦的。
无须又想我道君何等大神通力,三花聚顶之期不近在眼前么?扒头搔耳想明白此节,便觉得自己是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虽然悬念万分,也还该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