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沈并的童年记忆一发不可收。
忆及那沈并自小为质,众所弃掷,孤雁出群终日不言,檀父只道他诚愚默讷。直到檀母产下一子,取名为“弓”。
两个孩子一长一幼,春日细检花裳与叶蓁,夏则庭下紫菱翠荇看鲤。薰风殿阁樱桃节,碧纱窗下沈檀爇,一株匀朱匀粉的花树下,共执一卷读书。
那小檀弓颇有些弄性尚气的时候,病了闹着不喝苦药汤子,跃到到桌上抬高下巴,让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沈并一向呆呆木木的不知说什么话哄他,急得手里的果片都攥出水来了。
可花晨月夕不长久,后来小檀弓被紫绂竹林至阴寒气所伤,檀夫人爱子爱逾性命,将沈并扫地出门。沈并只留下一张信笺,骨瘦神清的字,说他从此东西南朔,四海为家。
小檀弓忙追出西角门外去。那日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檐流一支梅花冻,漫天大雪里他的眼睛两粒黑水晶般,水润润的闪了又闪。
“待我霞举飞升那日,必不薄待于你。”
冷面的少年安慰人的话不会说,临别想要拥抱也愧然缩手,只将腰间一枚通透如水的绿玉佩解了留给他,道一句“我定不负你”,便背负长剑而去。后来几孤风月,发白星霜,再没再见。
檀弓的思绪没有弛得多远,因为那种悲欣交集并不属于他。
突然听见沈并呕黑血斗馀。摧天神剑寻常形态下的重量只是等闲,像块赤枣木心雕的,沈并却几次没有抓住,最后撑着剑才勉强站起身。
而檀弓对他背影,忽然一篇言语道:“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中生。心正器正,心不正则器不正,心乃万物之灵苗,四象变化之根本。”
这是檀弓这些时日来头一次开口,沈并嘴角噙血,身子微晃道:“想明白了,自然天无亡你之路。”
檀弓却道:“我云尔心不正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今之忧危岂圣仁子之所虑也,何劳枉延日月哉。”
沈并以为他打算教自己炼化之法,从一个“心”字开始是铺垫,就如许多内丹心法的开篇一样,后头必然跟着非常之词,勇猛之旨、之精要。
没想到接的却是这样极为逆耳的话,说他是心术不正,所以做尽百般无用,回头万事皆空,沈并登然怒眉道:“你不怕死!”
檀弓看不见东西,颈上却忽地剧烫,斜里瞬间烧出一条狰狞豁口。
是摧天神剑的锋刃。
可这一下就像把开水浇到了花瓣上散发出的一阵清芬,檀弓身上散发的比玉香尤胜,可这香气重欲拥之,如烟而散。去了缠目的白绸,一双眼睛溯光琉璃般漂亮,丝发披两肩,他的脸庞雪白、脆弱更胜那精工细制的帛纸,还有一滴滴寒意凝结的水珠在慢慢往下流动。
更见到檀弓右边肩颈的胎记,沈并眼中温澜潮生,而后飞速闪过一派痛楚纠结,仿佛在忍耐什么极为愤苦之事,眼白中出现点点血斑。
檀弓道:“你已走火入魔。”
沈并后牙紧咬,身涌鼻搐,喉咙发出低微压抑的声音:“走火入魔……我本已身入魔道,你现在说这话不觉可笑么……!”
檀弓淡然摇头,他的声音始终有空渺渺的一种清孤,杳霭流玉,如在仙山当中忘机索妙:“我言走火者,乃忽生贪着某种境相之念,不能自控,即是走火;我言入魔者,乃你心中幻想魔事,令人生贪嗔畏惧,称之为魔。一念滑入心魔生则气随心散,精逐气亡,内则十二经脉互相攻杀,外则红尘之厄,杀罚临身,果报正还。罪根三业十缠,复堕血湖,永无出期。”
“不要再说了!”沈并失声喝道,听他那话中描述……他眼前好像已经出现那硖石溟泠无间狱,血湖血海血池盆……
沈并气血逆流,元神祖气混沌一团,内丹反而金逼火行,脸色霎青霎赤,脑中鹫鸣,两肾汤煎,脸上表情怪状百出,此刻握紧摧天剑只想挥向自己,斩断这一切苦痛之源。
檀弓声音湛然清净:“不取不着,不理不管,是降魔法要。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常定常寂,则一切归元。”
这清心咒真是在帮他,可沈并只觉丹田火炽,不胜恶恼,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停下!……闭嘴!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檀弓展开手掌,手心那一串象牙项链可助沈并静心,可沈并却将它一剑斩断,叮叮咚咚珠子落了一地,他立刻诵动摧天剑剑诀,杀念如狂,不顾一切只想了结檀弓!
“焮天铄地,九龙批逆!”
变起俄顷,檀弓神情却如同月罩古柳,心境两忘,一念不动,只将那八字密语一字不动照本还了回去,只不过用的是倒持之法。
所谓的“倒持之法”,是将咒语由尾句开始诵念,邪可以反为正,正可以反为邪。双方善恶之功行多寡差之越多,则威力何啻翻之倍屣,此功至大圆满功验难穷,无所不治。
一瞬间摧天剑身响若雷鸣,势如山倒,无数邪魔怨孽从沈并胸膛飞出,这是寄他体内的心障之气,扑上去又要噬咬肆掠原主。
檀弓孤坐敛身,手结定印于脐下,自然放松弹指:“鬼魅妖精,见吾为血,化为紫尘。魁罡正气,是吾本身。煌煌天语,谁敢有违。”
刹那五音喷亮,震遮霄宇,金光大显明,八极迥无尘,魔鬼悉斩消灭矣。可这不知名的空间也开始坍缩,可怖的波动席卷四方。
正在这时一个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帝神哥哥!是帝神哥哥……!”
“救救我!救救我!”
第170章 牵**************
第171章 静虑深密出蟾光 玄珠果满耀琼池
檀弓虽然已登了岸,但身体却有股诡异至极的淹溺感,好似口鼻还浸在水中,随时可能溺亡。
困在鱼腹中的这些时日,檀弓偶听沈并和犬扼对话之中,提起过这片紫绂竹林。这原是沈并照着赤明和阳兴建的。犬扼私下讥笑沈并颇有些痴癫,零零碎听他意思,这番大动干戈是为了旧友亡故之真相,不知他借了何方神秘力量,好像在试图重现过去时空的情景。至于成功与否,尚未可知。
乾天神剑所伤尤在,万牝之珠令使五脏苦毒倍加难忍。故而来不及离开此地,檀弓不得不将魔力从体内倒逼出来,便隐于一块大石之后盘坐下来,徐徐运功,一心静默安神而无杂虑,出息入息要住纳之不出,渐渐余炁自朝中元,悉归黄庭正景,指尖甲缝渗出黑色液滴。
不知道过去多久,正还在凝然不动之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明康的怒声:“你说是不说!”
那被严加勘问的人正是犬扼,他被缚双手跪在地上,后颈上架着刀,但仍从容冷笑道:“我说了玄盖紫宙已毁,你该到阴曹地府去找他魏伯阳的魂!”
明康尤然不信,只道他扯谎,犬扼向岸边抬下巴道:“五残星大人不会没有听过禺鲲吧?那大鱼张鬐为风沫为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吐水,吐出的水柱声闻于天,像下了一场大雨,玄盖紫宙便是长年累月的水雾化成的!如今你鱼尸寻得到么?我问你如今哪里去找那神树?”
犬扼语气忿激,根本不怕惹急了明康,令他作出什么偏激事来。只因虽然已拉了几个人的舌头,但此事不逾几日必然传得风生水起,到了雷祖耳朵里头,跣剥官服打回原形都是格外恩宽了,脑袋落地是早晚的事!犬扼更冷言道:“你这般纯孝感怀他魏翱,怎么不随他死了好殉道?”
明康听他居然直斥先师之名,怒不可遏,将人衣领揪起,啪的一声掼到地上:“胡混奸赖忤逆子孙!我现在就替先师清理门户!”
犬扼摔了个狗啃泥,爬翻在地,啐出几口血沫,却不忘与他瞪视,面上全无道气,一脸凶光。改不了畜生习惯,还吐了几下口水。
但是明康好赖与他曾经同砚,终发不忍道:“为什么!先师挽你于三途八难,不弃你妖身大施教化,但求你修无量慧善,你何以自投敌营背信弃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