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晒了一会太阳, 可能是嫌热了,用手搭凉篷,一面呼寒簧说:“有人扰了本座清虚,还不赶快叉出去?”
寒簧笑而不语,拿了两副棋笥、白玉棋盘和一些极尽精美的鲜干食物,有冰桃雪藕、玉薤粟金等,笑言:“白子纯净,如山涧之中水意叮当的石玉;黑子冷峻,如亿万年无转移坚韧的磐石。故所以东主与大天帝不论孰执黑白,不都能够心地湛然,性空道明,共尽清虚二字之极道吗?”
东华就不顺驴下坡:“呵呵,臭棋篓子和臭棋篓子下棋,能下出什么好棋!”
啪一下,东华挥扇往檀弓眼前一打,张开手向他展示虫尸:“今日不巧,怎么一只花脚蚊虫,也能飞上我天界了?”
寒簧无奈,举眉动意,示之以色。
檀弓又遭他几顿如是取笑之后,东华生猛地咬了一口桃子,汁水呲一下溅到檀弓的白衣上,他是忙拿了块布,但是去帮果子擦身体,一面叹道:“哎!我这烂污病气过了人怎么办,还不速速把贵客请出去。”
“春光景媚,正宜乐饮,水酒暖了脾胃便好了。”寒簧脸含微笑,见东华眼神偏旁边去了,便道,“大天帝一路风霜劳碌,今得息肩,东主早就扫榻以待洗尘,备珍馐百味,美禄千钟。大天帝款坐,小仙这就去打点夜宴。”
寒簧退下了。檀弓又唤:“东华。”
四下没一个人,东华像被踩了尾巴,一下跳起来。拿根白玉管,戳檀弓额头:“你再叫!”
檀弓甚不解之。东华看他保持着固守的沉默,风到他面前都停止流动。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是根本不记得、也浑不在意上次是不愉而散,东华还说过永不见面,不然就自此改姓。估计再怎么刺激提醒都没用,拿锥子都扎不出一个声来。东华每次想和他斗口,檀弓总是不战而胜。
东华气成了个蛤蟆:“我刚才问你我是谁,你怎么答的?”
檀弓正要说话,可东华已经压不住了:“什么东华?可不姓东!我干嘛这么问你想不通么?是让您西华南华北华可劲拣一个赐吧!”
东华竹筒倒豆子般发了几车论,最后才泄气地坐下来:“我算是被你拿准了!”
第173章 一局着残人事醒 七弦弹破世间空
“你不要疯脱了形!”
这句话重得满座东极妙言宫都能听见。众人何尝见过东主根本克制不住,这等语调激扬。丹墀内外,大小仙家都如受到雷惊的孩子,急得不分方向,唿唿嗵嗵团团扎跪一地。寒簧跪在旁边,头伏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心里都直打颤。
东华挥退一哨亲兵。空气像古墓一般死寂,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东华才恢复正常音量:“净捅马蜂窝!前儿找那九天重犯魏伯阳,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归了仙班,板凳还没有坐热,这就坚意长行要去虞渊寻蚩尤了!有个前失后闪,我问你有几条命赔?不是胡打海闹的岁数了,乌七八糟的事儿少想!”
二人见面半个时辰的功夫, 檀弓已将龙变梵度所有之遭际向他宣明,飞落尘寰五百年诸劫原末、登真日后打算也俱已告知。
因东华负责分配吏治,檀弓请他将自己派去看守虞渊。一开始没详说究竟何故,东华先惊得手中的热茶都溅了出来,一因那里险象环生触之即死,尸山血海,人颅铸塔;二是雷部辖属。后来说出蚩尤二字,东华才知事态的严重性远远超乎想象。
东华负手绕室转了两个圈子,继续道:“好,你聪明是尽有的。那蚩尤乃九黎古神天魔统领,你见那万讫灭‘移宫换羽’大禁魔术之上有他的刻印,便觉他亦知那‘梦邪揭破’如何破解;蚩尤又是主兵之祖魔,自然也八成能点化魏伯阳那两个破炉鼎。可以,一举两得,一石二鸟,真是妙算高明!”
檀弓点首。东华更急道:“越说你还越得脸了?鸿蒙诸神视天魔眼疔肉刺,现今他们都下到大罗天住着,只等眼前给你来过生日。你偏挑这个要命关节去求拜大仇家,万一事有不虞,是嫌你命长还是我命长?长天大日头的没事,真真非要去,等你诞辰完了,偷偷秘秘地行不行?”
可斗姆预言之大灾劫期已迫在眉睫,治急病必需猛药,檀弓道:“未可俟之久矣。”
“你这叫不经之谈!”东华见他犟嘴越发来气,今日就是说黑了日头,也必须把他掰正回来。
“你就是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条筋,我说句重逆不道的话,你就任他万讫灭专心致志毁灭世界去又怎么样?回去炼你的丹烧你的炉,降妖伏魔不是你分内。他应元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倘收拾不了,这九天雷祖的位子自然出缺,不换脑子就换人。你非横插一杠子做什么?”
缓缓吐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你先天一炁永存不灭、无世不有,最坏最坏结果,也不过是和那小兔崽子徒弟歪缠几辈子,祸害遗千年。不好过现在事情办一件坏一件,若当真和蚩尤有了纠葛,便是在上三天乃至鸿蒙四面树敌,触犯众怒,人心沦丧,必然无法逭罪。”
“你可知雷部一日明里暗里、东一簇、西一群,拜折弹奏参你大天帝的报,可比我这宫里路上的砖块还多。这节骨眼上,屁股坐在火山口。应元内外心腹秘如罗网,你还上赶子授他以柄自倒旗帜?应元到底斗姆娘娘所生,你当他天天吹耳边风真不作几两数?天听若雷,圣明如鉴,倘真不管用,怎么几回朝议天尊都向过我套话,我还打掩说你深居九重,垂拱而治。谁知满不是那么回事?”
见檀弓沉思有顷,神色泰然,却并不发议,东华倒噎一口气:“是,你太微大天帝视轩冕如视秕糠,弃九尊如弃敝屣。既然不愁仙份,就少来找我运动,要去雷部监守虞渊,便去神雷玉府三跪九叩,自个去求他应元吧。”
话愈说愈拧,东华气咻咻地坐着一言不发。寒簧虽善有眼力,很能摸脾气,但不得不婉言道:登真的各项礼仪程序还没有走完。东华则双关:都是听烂了的老一套,有些人可不稀罕,我还白费口舌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可韩司丈人大帝下了值,遣人来敦请他吃晚饭,他便拂袖丢手一走了之。檀弓独自待在一室之内,不觉已至深宵。
壶漏将涸,灯焰已昏,摇着魂灵般的光,软弱、迷茫而柔韧。水磨青玉砖面上,静响着颗颗烛泪滴落之声。下凡所历之一切,天君归而复去,万讫灭之谜团也好,魏伯阳巫蛊魇镇之事也罢,疑窦诸多,像是这散落一地的珠子,找不到头尾相连串成一体。一团乱麻,没有一件事是说得通的。
烛光当中,好像看见一个玄衣男子同他面对而弈,只有咫尺之隔。
是天君笑着会心地点头:“太微,你颇有才具,清明聪睿,却又资望太浅。他日你嗣君登极,千万记得,治下不要孩子气。就如同这下棋,把把弈和才是真本事。人必有好坏之辨,鸟兽定有益害之分,这是非一即二太极小教的狭见,不过是哄弄、抬捧自己的虚热闹。玉真瑞世,吾教光辉,在于和而存异,朋而不党,方能海纳万物、一亿兆众生于一心。至嘱至嘱,你须知玄玄太空,辽瞩无端,这世界本相譬如白昼与黑夜之间交融,黎明和黄昏之汇通,时间渐变,变于无形。三界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有分利,合有合利,兴废成败、治乱循环因而复始。天理、国法、人情,都莫不遵循这血色公式。此则时也、命也、运也、数也!故而:生相,即是灭相。罢了,同你说这些还为之甚早,你听听心中有数就好。真到了时候,便会深得其中况味,成为一代令主。”
天君又几番剔骨剥肉的分析三界局势之后,说那权欲斗争明明暗暗的较量,矛盾势必日趋尖锐、明朗。他像忽然留意到了檀弓神色,终笑着改口道:“好,好,打住不讲了,真把人局促坏了。我们太微要学这些片汤话做什么?当什么劳什子君父皇帝,你只管明月清风无挂碍,所有一切旁的烦心事,都交给我。”
“此话当真。”他还说,“一约既定,万劫无阻。”
见檀弓仍不开颜,天君因谑道:“想我不真是什么巍然道德之身,羞惭羞愧,还存一点最大私心…便是且指望你今后管个知疼着热,我再受用不过。”
檀弓面似晴霞照水。可是定睛一看,那道虚影又飘远了,飞片羽於虚空之中。
徒索回忆。
而此时床榻上躺着的,是被携上九霄的赫连奕之肉身。受那“梦邪揭破”之倾摧,他的三魂禁击枷鏁,七魄身被罗网,不知如何才能苏醒过来。
有琴在御,而檀弓几声勾拨,弦乖音谬,惟缘心中奇情漫溢。天意戏弄,世事空花,春心泥絮。怅望中天,心随云乱。寒月满人衣,郁瘴积如山,心下一层层。
檀弓从袖中取出两枚铃铛手串,那是刚刚化凡,还身在太清仙宗之时,卫璇所赠的通灵明月铛原与通灵沧海铛。今日握时,凉意浸骨沁髓。记得那年同他散处林泉,吟风弄月,榛蒿之中并辔而驰。当时只道是寻常。
情不自已,将两件小物分系于自己与卫璇腕上。记得卫璇说过,此二宝能够互相感应。倘若一日心期幽灵,精诚苦尽……
正垂目追思之时,却听门上咚咚声音。
是东华大抵是多饮了几盅,有点放形。寒簧捏着一把汗紧跟在后,为东华披上风衣,东华却不允他进来,走进来的几步路扬着脸不睬人:“说谁呢喝多了!”
他这座小院也有不少“道训”,瓜棚豆架下,两根大柱一边写“早须烹取太阳酥,吃著元神永不枯”;一边是“逍遥常饮月魂津,灌溉灵根道德新”,此时十分应景。
东华本来就不修边幅,这下更倒了进来,七仰八叉瘫着,手指不断戳捣檀弓。
看似完全忘记刚刚才发生的口角了,勾住檀弓的脖子,像个没事人挤眼道:“何妨同坐一醉呢!”
檀弓心中正如此堪嗟,怎么可能引起御酒的兴头来。
而东华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痛快地直“嗯哼嗯哼”。
东华一手撑着头,侧躺着半张开眼。拂开檀弓递的解酒茶,竟将手插进了茶盅里头,烫得手一缩:“说了没醉!…不还认得你,是太微么……”
颇有些撒酒疯的意思在,莫名开始纠结下午的荒唐问题:“那你呢…来…再说说,别和我打模糊儿,认得我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