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奢豪衣料,可是在他身上就如绸缎般柔滑尊贵,挽不住那一瀑青丝。
檀弓在人间呆久了,理当被烟火尘埃熏染,可这一幅画面,还似与凡尘遥隔万端。
前提是,如果,不去看,那个躺在床上的卫璇的话。
魅魔故意响步走进来,可一时还没惊醒檀弓。走近更看见两颗铃铛紧紧缠在一块,一把折扇扇面展开,上有蓝云聚日,下方海波翻腾,飞龙流云穿梭于奇峰之间,境界实在超然——正是当年偷师卫璇,在地府中予了檀弓的那柄“不羡仙”。
“左圣,左圣…太微!”魅魔感觉两耳震得嗡嗡作响,也不知想把他捣醒是什么目的,但偏要这么干,“你个呆子!”
檀弓一开目,便回到了那万年霜雪的神色:“俱苏摩安在?”
“什么,你痴迷了,妙善不是说了她小妹今日不愿见外男,明日才给你看诊么?你看看天才几更?睡多久了?赶紧起来,一味窝出病来。”
说完魅魔才觉得哪里不对,诧异得眉毛一边高一边低:“不对,你怎么知道她三妹名字?妙善没同你说过,你原来就认得么?”
那俱苏摩天女真身是一只美音鸟,上半身人头人身,下半身鸟体鸟爪的女郎, 舌头上有七个音孔,随着季节变化,它便吹奏不同的曲调。脖子戴着华丽的银铸花圈,据传是耶输龙娇法王的圣赐。
早听说她在三十五重天一位帝神座下息羽听经,一念精诚。如此不务本教,伤坏祖风,被众天魔逐之,终年隐居在大沙周界,边庭飘摇,绝域苍茫,但一颗心却无时无刻不在道祖左右。
魅魔觉得自己早该猜到了,有这种令多少人众叛亲离的本事的大帝君,除了面前这尊还能有谁呢?着实赖这些族辈太不争气。
“你挺招鸟啊。”魅魔叉手呵呵道,说出口才发现不好的歧义,更笑说,“不然怎么说‘竞夸六道无双艳,独立三界第一香’么……”
想起这数不清的歪辞出处,魅魔道:“我这你画本子最多,想不想看?”
他有意在卫璇的上方放大声音,说那小人书上头说你大天帝长生寂寥,是万种幽情无处诉,好容易盼得菩提杨枝水,洒作了人间鸳鸯俦,是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谁想到后来凤去秦楼,云敛巫山,望穿你盈盈秋水,蹙损你淡淡春山。月殿神仙归洞天,此地空余杨柳烟,你是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
魅魔在这一方面尤有艳才,敛衣调扇愈发起兴,连说带唱,却忽感檀弓也许看了他一眼。魅魔蓦地住嘴,像被老虎钳子夹紧了,动不得。
烈女更二夫是市井中人最喜闻乐见的情节,那后文里说一个新人后来居上,同大天帝是花照月夕永不愁,洞房中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的细节片段更不敢讲了。魅魔含糊给了个美满结局,说后来苍天可怜,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紫霄边添注鸳鸯牒,千秋万古证奇缘。正所谓: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
檀弓忽道:“何以打破情关?”
这一下把魅魔问住了,他风言风语,根本没想到檀弓听进去了,居然还会接话。檀弓极少如此对话态度,魅魔忙正身正色,厮抬厮敬,装着倒水喝茶的功夫,打了个好长的腹稿,才道:“情么,实在是迷人灵台的毒雾,闭人聪明的魔障,也是让人万劫不复的苦海,一落下去只有自知自苦了,如何打破不得问你自己么?你们的古人曰:道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檀弓似乎点头。魅魔长舒一口,大为佩服自己现场编鬼话的本领,更难料到檀弓还有第二个问题:“何以随缘示现?”
这时有人敲门,魅魔还以为是新鲜的相好来寻他了,忙打发笑道:“那不‘现’了,则‘羡’你死抱痴情犹太坚,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总空花幻影当前,一场颠倒梦,终流落一壤荒土埋香骨,好了吧好了罢!”
开门却是妙善,魅魔大失兴趣:“有何贵干?”
“大人可去过颇罗堕宫了?”看魅魔一脸迷惑,妙善笑着解释道,“那是耶输龙娇法王的一处故宫,法王有穿梭时空之超能,为我天魔族明彰报应,指示愚迷。世世代代族人来此,必去瞻摩供养。两位大人若此一行,也不算辜负良夜了。”
妙善说完就走了,仿佛只是提供一个友好建议。魅魔不屑一顾,他一直坚信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什么狗屁不沾边的祖宗?檀弓却起身要去,还示意他道:“顾之。”
卫璇的肉身是放在一粒冰豆中带来的,一副凡躯绝了天地的灵养,哪里是长远办法。魅魔听说他竟然要自己留下来,看管这个死有余臭的乳臭小儿,揎臂扬眉道:“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檀弓不再说话,魅魔忙转悦色道:“不是不依你上神法旨,我岂肯不受抬举。但本座么,也要去拜一拜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自己给他拉个结界,这里谁是你敌手,破得了么?”
他们出门的时候,见妙善就在长廊尽头等候接引。两龙王正好出来溜达,见到魅魔出行,像猫儿闻了鱼味,尾随在后一身老骨头快颠散了。
颇罗堕宫在缅栀支提殿的地下,地道楼梯的毯子都是精美绝伦的珍品:边界是一圈象征太阳的圆形大型团花花床,嵌着五光十色的珠玉,黄金丝线织就涓涓溪流,丝绸编的枝干上缀满几何排列的宝石水果,四周各有六只麋鹿,装饰菱格狮凤纹。
魅魔看檀弓落在后面,停步不前,回身叫他:“怎么了?”
之前,魅魔担心檀弓魔语声调奇怪,曾嘱咐他别讲话露馅,但看这里书不同文,语不同音,度量不统一,估计也不会有人发现檀弓异常,便道:“怎么了,讲个话倒是。怎么着,我惹你了?”
“莫不担心你家那小鬼头?呵呵,他不大闹人家天宫,我就替大尊谢谢他了。” 魅魔冷笑道。
逐渐好像明白檀弓在做哪一位第二人之想,把袖一拂变作卫璇模样,撮十指作哈痒状,小指勾住檀弓的腰带,往前拽了一拽:“还走不走,还走不走?”
依托山体地貌开凿的洞窟是覆斗形顶,两侧向里凿成马蹄形甬道。妙善起初没有掌灯,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前进了一会,可里头岔路甚多,一些道路已经塌毁或被积沙掩埋。
照彻之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
这是怎样一个奇绝世界?
入目是数不尽的彩塑,四周铺满了壁画,规模之大、数量之丰富、技艺之精湛令人惊叹。经年地层酥碱、盐化,颜料层霉变、污染,却仍能见其层次之细腻:红色有土红、朱砂、铅丹、密陀;绿色有氯铜矿、石绿;白色主要为滑石、硬石膏、石膏、白垩、高岭石和云母。
画上无数神魔持法螺、琵琶等,作天音乐,唱天妙歌,他们的姿态各不相同,都表现出一种舞蹈的特征,状如兰叶的笔法描绘衣褶,飘带和衣裙随风飘舞,呈现一种富有韵律、满壁风动的效果。仿佛置身于广袤的星空,若把眼睛虚着,就能感到它们流动了起来,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连魅魔都颇静默了几分钟。
可是细看之下,却发现人物形象都流露出怖惧与悲苦、虔诚与沉思。
“耶输龙娇法王酷爱刻画经变。” 所谓经变,指的是描绘教义内容或神魔传奇的图画。妙善看檀弓驻足,笑着解释,“这里画的是‘鹿王本生’的故事:溺人落水、九色鹿救溺人、溺人跪鹿前谢恩、皇后要求帝王捕鹿、溺人告密、帝王出行捕猎、九色鹿在帝王前告知始末这些情节,大人应是闻过的。”
洞窟中除了他们还有不少信众,天魔人不是像上三道心中默念的那种参拜,而是五体投地的跪拜,每拜一次就要唱一段经文,用芭蕉叶盛出的圣泉水为神像灌洗身体。有一些人不拜,但是会紧紧扒在神像外的柱子上,默默凝视长达几个时辰,就像注视自己的父母孩子一样,其中一些人看着看着,就突然对着神像流泪了。
继续前进,只见连续六个长卷画面,十分严密,描绘了九十多个恢弘场面。魅魔认不得这典故,妙善也道:“法王笔简而义丰,词寡而旨深,我也有许多不能参悟。”
只见那最左边画的是:九身天王挺胸怒目,直视前方,两手紧握,仿佛正要出击。教徒奇形怪状执各种兵器,有的呲牙咧嘴,有的张口呼叫,旁有披虎皮的药叉侍立,夸张地表现地敌方的丑态;战斗的画面让人眼花缭乱,而右首最末,则是上古诸魔神围绕一口金棺礼拜举哀,抚尸痛哭以及造塔虔心供奉等场面。虽然是悲伤情景,但他们着整齐、华丽的服装,衣纹形成了有规律排列的线条,在视觉上造成一种紧密的气势。
可是正中央的壁画却年久迹毁,只能看出那一位忿怒日月失精光,呼吸山河皆鼎沸的救世之尊,以象征着无穷、无限的深蓝色皮肤出现,金光似暴流波浪相续从他身上奔出。
人群都聚在前头去了,魅魔回来戳檀弓:“又想什么了?”
“此画竟失所在。”檀弓视其缺处,凝目道,“盍绘一相祀之。”
魅魔从更深处的穴窟转悠回来,看檀弓还定在那原地,招手喊他过去:“你过来看这是一个人?也蓝不溜秋的。”
魅魔发现的那幅系列壁画之中,第一张是这位世尊通身鎏金彩绘,丰润雄伟,光耀四方。他左手下指,右手拈一金色花朵置于胸前,花朵枝叶舒展,冰肌玉脂栩栩如生。他拈花微笑示诸圣众,眼睛微闭,如在遐思,体态与神情同样表现得细腻而含蓄。而目光仿佛随着观看者的眼睛移动而转动,流波欲语。
第二张是他足下莲花相绕,似在云中站立。双手交叠,作甘露手势,慧眼垂视下方,头部却闲散地微微右倾,眉目间似笑而非笑,犹如尘世中有情有欲的美青年,吹笙作凤呜之音,造型生动,让人一见难忘。
而第三张古画同样大面积缺失,但隐约见有葫芦形状的勾线。下方是火焰纹,火焰是光明的使者,无论是在哪道当中,它亦都是法力炽盛的象征。葫芦下方的火焰纹层层叠叠,灵动摇曳。而这位世尊却形色枯悴,低眸看那朵衰败的纯白花朵,面露颓怜,像掌心握不住的流沙逝去。一滴眼泪,落在了脆弱的花叶之上。
可此时另外一头,卫璇的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