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细听才知:此“花”非彼“花”。
哪是赏花,分明是选秀。觉乃夫人亲自操办,为了蚩尤大尊。
吉祥围着檀弓转了一圈,大大奚落道:“哦,想见大尊,你算是哪门子花?”
她怀里的灵貂也和主人一般心意,战毛瞪视檀弓,窜起扑去时候,却被魅魔逮住后颈,揪在半空痛叫。魅魔皱着眉,不知是对人还是对兽,道:“少在这撒泼。”
魅魔只是烦躁,没有与她破脸的找事打算。吉祥却自动对号入座,被他这一语说得发懵,愕然瞪视,她何尝在魅魔这里吃过这么大的瘪?不过很快冷冷一笑顶了回来:“哼,我是撒泼耽误你赏花了,也耽误你排场一顿拾‘落花’、品‘残花’了!”
魅魔眉头猛地一蹙,他原也是来赴宴,打算物色点边角货带回家受用,之前和檀弓说“找亲戚”,只是打个马虎眼。这时被戳破此行目的,觉得在檀弓那头大为丢人,许愿他没听懂吉祥话语,一边转移矛盾道:“你们的娘真是没谱,上赶子给人纳宠,图什么,我问她图什么?”
吉祥迅速还嘴:“那是我们妈傻!魔尊大人可不傻,不是不放心旁人,自己亲自来挑拣么?”
魅魔这回真的下不来台了,指鼻道:“你!”
吉祥素来醋性奇重,但是嫉妒对象数不尽数,不好集中攻打,加上魅魔这些年久在人界,与她见面疏少。斗草阶前初相见,后来竟只宿宿夜雨滴空阶。
所以现在就是和檀弓杠上了,把他当个好欺负的活靶子、假想敌轰击:“我什么我?我倒要问问大人,这到底算朵什么样的花?哪个槽头的驴?出云那贱妇又是什么浪蹄子! ”
是人是魔都最爱瞧热闹,他们堵在这里,后面的人进不去,渐渐包成一圈。原来已进门的宾客听见喧嚷,也都又出来看何事发生。十大忿怒明王,各有三面,面各三目,挤在最前线,十二宫领鬼后排争相竞看,魔部七个统神交头接耳,女眷们都捂着嘴暗笑。伽罗合鬼龙王、库藏富贵龙王两个老年人反应最慢,捞不着清楚的视角,就变化原形腾于天空。
见人越聚越多,围得铁桶一般,妙善挽住她道:“吉祥……”
吉祥不停口:“好雨洒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
魅魔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小女子恶骂,他好歹算是魔界豪强,觉得这女人像只嘴贱的大漏勺,恨不能把她立刻剪了。
吉祥瞪着他,任泪珠子颗颗滚落,不抹一下。目光直往檀弓身上扫,只觉这副尊容全然不是情场敌手。这人勉强算上清冷的气质,应该着白衣扬长避短,却一身色如鹅雏而淡,连服饰都不晓得搭配,怎么敢和她抢?
越想越不平伏,吉祥跺脚哭叫:“脏的臭的你什么不要!丑的也拉进屋!丑八怪,丑八怪…!我杀了你祭旗!让你看看马王爷几只眼!”
魅魔一时都没明白过来她意指檀弓,一下子奇得发笑,这话滑稽得让他都忘了在生气。笑完忽觉十分无趣,和一个女人置气不实在有失身份么?没留一句,满不在乎把袖一扬,长袍飘风,走了。
主角少了一个,看戏人群还久不散去。妙善抽出素帕给妹妹拭泪,吉祥尖声吼开。
吉祥哭得气断声咽,益发面目紫红。猛地想起魅魔常年蓄养的一个娈童,叫作离焰的小乌鸦,曾经数语恶妒,说魔尊大人身边有个假清高的狐媚子,相貌平平无奇,魔尊大人却梦语甚“虽无花态度,却有雪精神”,真荒唐极了!……直觉就是今天这个人!
若说方才只是一时妒迷心眼,现在是真恨毒了。吉祥将灵貂一掷地下,望着檀弓远去背影,眼中凶光逼射,道:“阿姊,你去回他九天雷祖!我想好了!只要整治这个狐狸精,我做什么都答应!”
第178章 拿得悲秋重画扇 千秋佳话长生殿
一脱离众人视线,魅魔脚底揩油,立刻就溜之乎也。可是他还没走几步回头路,就见眼前血蒙蒙一片,根本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时何地,甚至连一步之内的物事都看不清楚,头顶不断汇聚的天雷更让人无法喘气。
何止是回家计划泡汤,活命都成了重大问题。结界气象完全大乱,他堂堂魔界莽龙蛇人物,身上衣物却被这里不受控制的魔气冲得四分五裂。
魅魔似个要饭的般褴褛奔了回来,幸亏檀弓因为步罡,走得不快不远,还能找到。魅魔虽然不想承认,但似乎在檀弓身边便得庇护安全,忙殷切上前:“上哪去呢我的宝贝大神仙?”
他知道檀弓离开是别有所为,不大可能是被吉祥气跑了。若为了见蚩尤,参加那个赏花大会,本来也很不智。一是这竞争对手实在太多太强,美人就像是放羊似得跑出来,檀弓也只算个略平头正脸的。二是从魅魔私心来看,实在大大地跌份。
魅魔怕被檀弓丢了,又连声软语唤他,但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檀弓道:“息声。”
一安静下来,就听见了一种模糊而沉远的声音——那是弦,像谁把一张琴瑟抛弃在大海里,随着海潮而产生的无律震荡,细听更宛如地狱传来的低喃,充满灵魂的叹息。山林阴森,现在一经朝阳照射,潮湿之气必然上腾,发出微微腥腐之味,可是除此之外,竟然尚能嗅到一丝极淡的龙涎香气。
檀弓心思注想,两指并拢,撘在一节翠竹上,竹节中空,根连大地,将里许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如此循着源头的方向前行。魅魔搞不明白他在干吗,但也尚不敢吱声。
谁知脉络很快就断了,音乐和香气的消失,像水化在了水里。
正此时,天空妙善张伞冉冉而来,道:“这位大人到何方去?能否留步一谈?”
魅魔正看檀弓眼开眼闭一副淡定相,等他开口祖上八辈人都急没了,便又不由自主代劳道:“他能去哪?回去给你令妹一口吃了么?”
妙善则笑了笑:“古圣人云:‘都是眼前事,悟者天堂,迷者地狱,共归无上因。’明者生机,昧者杀气,愈迷愈肆,愈肆愈灭,不知返本,天理灭矣。这位大人此心空洞,此性圆明,如如自如,了了自了,月印万川而无波,一丝半点犹然不意焉,常乐我静成千万年不朽之身,入火不焦,金石为开,虎豹莫贼。故所以,魔尊大人此话何起呢?”
魅魔知道大概她在调停中立,却一时想不出可以匹配的精美话接了,防止尴尬,忙道:“我左…我们何等境界,何等襟怀?”
可妙善却不是请他们回去选秀,说是为了家中的三妹。
“小妹上月忽地六脉皆虚,卧疾不起,但是食量什豪。不知道是什么病,没办法用药医。”妙善愁容道,“宓儿走后就这样了。”
“她?”魅魔倒没多感觉奇怪,那出云宓儿一身的戏,在魔界是出了名的交际花。
妙善笑道:“宓儿这五百年常行慈心,放生度厄,起死回生,妙术能令横死、夭折之人破棺重生。我想魔尊大人同宓儿异姓兄妹,此行一去,可也能帮我瞧瞧家姝的奇症吗?若是着手成春,我也好同蚩尤大尊说项,许之一见。”
这似乎倒是檀弓的专长,魅魔看了他一眼。正说着,只听“咔嚓”、“咔嚓”声,数截粗壮树枝被天上一团火流星打断下来,飞天的大型恶禽们栽葱往下便落,尸首先后跌到尘埃,死于非命。
魅魔从没见过虞渊有这般异象,禁网之密,好像是有人用通天手段故意为之,手笔不可谓不大。
现在待在野外太危险了,得避……避他妈的一避。自从域外四魔离奇没了两个后,魅魔十分小心。妙善继以卑辞相邀,倒看不出檀弓此时有多动容。
魅魔看他脉脉不语,像还沉浸在方才的听风法术里,忙拽檀弓袖子:“走走走,赶紧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了。”
妙善笑着在前带路。幸好众人散的散,走的走,没人发现魅魔潇洒不到一炷香,这又灰溜溜归来。门口剩那两头老龙王,一是行动迟缓,二是没看够热闹,还守株待兔蹲着后头连环剧上演,黑豆似得小眼连瞅他们。
两头白象用鼻子卷住玛瑙瓶,瓶中洒出各种珍宝铺成道路。路上碰到吉祥,吉祥瞪着魅魔泪花直转,哭得半休不休的,倒让人瞧得心软,但敌不过今时今日百花齐放。虞渊与域外的天魔族信仰、习俗又都大有不同,这里女孩子的美自成一派,高鼻深目、明眸善睐的大眼睛、圆润的短下巴、柔顺茂密的卷发,浓郁的长相显得大气柔媚。身裁整体丰腴,甚至腰部还有些些赘肉,产生一种肉*感。
妙善带他们来到偏西隅的一座宫殿。此殿名为缅栀支提,外部用紫赭色砂石和白色大理石装饰,正中是柱厅,它的两侧和前方,对称地簇拥着十三个神堂。每个神堂上面都有方锥形高塔,塔身密布凸棱,塔顶也是扁球形状。
柱厅之中,许多戴着额饰和鼻环的男伎正在火焰圈中赤脚踩着铜盘,眼睛向四面八方转动,头却不动,伴随着急促脆响的奔腾跳跃声,在极乐状态中跳起婆多摩之舞。天魔族认为先祖在跳舞中完成宇宙的创生和毁灭,睁大双眼时,代表正注视着这个世界,是“创世之舞”,把双眼完全闭上的话,那他所跳的,就是“毁灭之舞”了。手掌向上手印是“无畏印”,告诉信徒:不要害怕,我在这里;手掌向下“象鼻印”,意思是:请跟随我,我会带你们去寻找灵魂的解脱。
数人高的朱漆圆柱支撑起彩绘殿顶,八角形的藻井是三兔图案——三只兔子在圆环中奔跑,但只画了三只耳朵,却每一只兔子都可看到两只耳朵。殿堂的四角都布有圣灯、圣花、圣柱和圣水罐,龛梁上部绘火焰纹龛楣,龛梁两头绘有饕餮纹。里头供着虞渊四大法王的塑像:两朵金花、一座乌龟相,还有一个象头人身的古怪东西:它长着四只手臂,象牙一边断了,一边完好,翘起其中一边的膝盖,手托着书本、念珠及水果和米糖,脖子上挂着红绿璎珞。
殿中人不分宾主席地盘腿而坐,用左手风空二指捏一小撮涂香,擦在右手手心,翻双手代表三业虔敬。听他们对话才知,这次开长筵盛集宾客,除了赏花、望诊之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事——耶输龙娇法王离奇惨死多年,虞渊是时候该选出第五位护法天王了。
但这只是开席第一日,重要人物都还没来,没人谈正经事。只见迎面过来几个魔女,两眼就被魅魔引得杏腮飞赤,过路男魔皆对这边吹哨起哄。魅魔躲了檀弓说有事他去,山垛后马上忘情投入战斗,日御之数两掌难数。至子夜时才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地回去修整旗鼓。
客房设在殿后一个方厅为核心,三面凿出的几十间方形小室。进门却见檀弓不知何时,早已睡着了,坐着侧趴在床边上,长发几乎垂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