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韩微笑捻须,震落在地的黑白子从地上升起,回到原位。他人称天界第一木野狐手,于弈术上从未逢过敌手,以至于只能左右手对局,左白右黑,精思如真敌。白胜则左手斟酒,右手引满,黑胜反是。
他就这么自己下了半局,应元才道:“小九现在人呢?”
“正在颇罗堕宫中观游古画。”妙善顿了顿才道,“是因为我看大天帝带来一个‘活死人’,行迹过乎亲密,便想兴许对二位大帝有一些用。便寻了观摩古迹之由,将他支开,好觅近身之机。似乎…姓卫,单名一个璇。”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可韩却一子落得十分有声,眉棱一动:“看你不出,竟有这份先见。”
他声音虽低,中气却极其充沛,十个字让厅中“嗡嗡”之声不绝。妙善立刻明白是说多了话,闭口不言。
可应元大感兴趣,直起身子:“谁?本神看看。”
妙善将檀弓一行送入地宫之后,本就立刻悄步后堂,去了他们住所。可是结界太厉害,不要说打破一角,从门外到床边几步路的距离,她看过去像隔着千山万重,哪里能看清卫璇长相,又怎么能隔空示以应元。
应元追问:“到底怎么个说法?”
可韩截道:“九帝娱戏,岂可当真。”
“丈公怎么像早知道了,有意瞒着本神?”应元疑道,点点桌子,“走到这一步了,还想退?”
比起只知打杀的应元,说可韩是天界的百晓生一点不为过。他不仅知道纯阳真君曾为了一个凡人大闹地府,更知太微曾为一人沉没丘寒之池,百毒之汁,以灌其上,五体零落,心腹破坏,肉身溶化跪灵五百年。据彼时当地地煞所言,他所守灵的人的魂魄气象云谲风诡,却是金虎蔽日,飞龙绕乾,其中有一垂旒带佩帝王相。
聪明人向来对不可知充满敬畏,可韩下意识就不想卷入卫璇有关事中。若早知太微带了这一人去虞渊,他根本就不会向雷祖献计了。
但话已说破到这个份上,已是泼出去的水。妙善得了可韩的眼神首肯,才道窗外看见大天帝伏榻而眠,二人心魂相守,十指紧扣。
但在应元心中,太微一向是个冰戟霜刃、木石器具、金刚机械的形象,他一点一丝就没往那处想。
直到妙善点出“似同凡世道侣”六字,犹如当庭打下霹雳,应元才刷的起身:“此话当真?”
“亲眼所见,岂敢有虚?”妙善不迫挺身道,“一言有虚,请就鼎镬。”
这一惊非同小可,应元心像绞干了的热毛巾,又紧又烫,慢慢一颗心升到天空,突然爆炸:“丈公啊丈公,你老糊涂了!捡了芝麻丢西瓜,净抓些鸡零狗碎!母神让他下凡忘情,说什么空,什么无,什么清,什么静,他倒混成个情痴情种了!好哇,好哇!”
应元大觉现场抓奸尽底擒拏,比可韩的那默默无闻决胜千里有干劲多了,兴奋之下眉间神印连闪,引得天光骇动。
他的盔甲在闪电照射下金黄耀眼,门外门内看守众将预感到像要出什么大事,都按住了腰间的刀剑,蓄势待发地望着他们的帝主。应元当即啸命风雷,宣行号令,五岳掾吏,执罚神兵,巨天力士即刻俱至。
可韩听了妙善口述的话,心里也在汪洋蹈海,但面上还是稳健恬淡。晓得现在是激发了应元的牛性,不仅按他不住,还会引火烧身,是萝卜拔不出来还带一身泥,便笑道:“此行机宜谨密,只携精兵协佐便是了。”
“本神替天行道,用得着如此鬼祟?”应元扳了扳正虎头腰带,回头看他,“怎么,丈公不去?”
可韩道:“但有稍尽微劳之能,何以怯阵。只是末技傍身,只有一念住清虚,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享爱四般闲事,便是极乐了。何似殿下脚踏沧海,头戴昆仑,英风盖世,一生事业正长,正所谓:风云会龙泉,有剑何灿然。”
“风云会龙泉,有剑何灿然!”应元重复这一句,声音雄浑震慑人心,“说得好!丈公谦虚了,本神看丈公高明隐达,是逍风而内有厉骨啊,何不偕赴助本神一臂之力?”
可韩食指中指夹着棋子向前一推,落在“一一”位上,笑道:“只是苍舌老翁,年齿老大,无力赏花,哪里敢扰殿下闻香识美人。”
应元觉得他嘲得极是点子上,这个点永远不会过时、腻味,便相与大笑,欢乐倍常,心情大好就好说话了:“那好,来人!给丈公在南天门边上掇把椅子,等我提小九头回来见,看他敢行抗捍,只恐怕明日大雨他坟站不住了!”
妙善没特意说出卫璇性别,导致应元道的是:“至于那淫妇么,也暂寄下项上人头!”
更冷笑道:“本神去瞧瞧,是甚姿颜三界第二么?”
可韩想了想还是说:“那斗姆元尊娘娘那里……”
应元心中惊雷一响,这倒是个问题,万一途中还没拿住太微把柄,斗姆问他为何不在燃灯捻香,怎么说呢?便问在旁亲信:“上一回母神找本神不见,你们怎样说的?”
左右答曰:“读书过勤,忽然眼盲。”
“好,这个好极。若问就这样讲。” 应元稍冷静一点,也觉是该简兵以行,以防变中之变,不可不慎,但身边的得力干将都正坐安边境,一时没好的随行人选。
可韩道:“吾有上将名 ‘大黑天’,可为殿下驱走。”
只见门外来一极其魁梧男子,他身色黑蓝,遍体发出烈火光焰,手拿三叉戟,头顶以蛇束头发,脖子上有一条大花蛇直垂下来,手腕和踝骨也都缠着黄白相间的蛇。
应元看他如此狰狞相貌,便满意应该是个可用之才。忽听圆镜中的妙善扑通一声,盈泪跪倒在地:“可韩大帝大慈大悲,九天雷祖溥济溥度!”
应元没空管她古怪举动,等不及把锁子连环甲披挂齐整,可是衣发稍有凌乱,云开日出的第一道阳光照在脸上,反而更显桀骜强悍。忙去之前,还问九天采访真君那里打点如何了,可韩上辇还宫,笑说码已注得又实又好。
应元一瞬便驾云走五七万里之遥。这位至尊的雷神一去,上三天霎时间云雾相连,阴霾四合,笼罩万峰。
第180章 闲裾牛海遥觅珠 惊猿马夜喧窜树
虞渊本身是一大团扭曲的空间,魔气上蒸而液化的过程中,将界域挤出一个个突出的小泡。在这里,时间流逝得没有规律,忽而极快,忽而极慢,无法兑出“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那般的定数。
所以应元才十分着急,生怕去晚了一炷香,小九都又重新投胎了。
坐羲和的车过去是最快的,但因应元路上优质表现,羲和屡次罢鞭。你知道我是谁?我管你是谁!类似对话往复数轮。经过玉隆腾胜天的时候,云层低矮,两人怒声各自又大,下面人听得一清二楚。
日车在斗争中剧烈颠降。虞渊外围的地上,犬扼早已率众将士跪拜迎接。
从接到命令到等来雷祖,虞渊只是过了半个时辰而已。如此仓促之间,他们还是成功组织庞大而严整的接风典礼——
角响万鼓齐,气壮长鲸失,众力士壮声唱道:“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大帝!腰悬白刃,手执青钢!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大帝!把百魔驱!赞纳摩,赞南无,把千魔剿!把万魔亡!赞喃哋,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大帝!”
因羲和事,应元铁青着脸不发一言。众人眼中,只见九天雷祖目光冷静地看着大地,不怒而威,无言而慧,故而赞歌更加高扬,海啸似一波拔过一波。
这是一支东拼西凑来的乐队,磬师、钟师都是路上抓的满脸胡须的异教徒,筚篥与羯鼓声中,配合一众粗汉的歌声,成品效果可想而知。
这时忽听应元那里传来不明声音:“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依旧是那个男声,这回辨得清了,是从应元眉心那株紫珠洋金传来:“太难听了!我的耳朵,毁掉了!快停下!”
应元用食指在眉心一拭,就将这声音彻底封闭在识海。而长居在那里的,是上三天的大司乐,名叫雍泮,三界数一不二的乐痴、乐癖。传说他恶于记住没有美好音律的任何事务,包括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