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金道:“此话怎么讲?”
“那年我离宫之时,想起先生此德此情,何敢有忘,便只带走了它。”季瑶将一张古琴取出来,“记得那日是暮秋了,我在山脚下抚这‘凤尾寒’,只见红云托接一道姑而来,她听得琴声满面流泪。只道她年少与友人失散,遍游千万里觅不得,问我的琴哪里来。我道是位海外仙人,高明道气昂然,今生能有一见,得他几日教授琴法,几世感戴荣光万万矣。后来,这位仙人便骑龙远出游苍海了。道姑姐姐听了,只怔怔的,又看一会琴,又看天,却说今朝相逢是缘,问往后我当她徒弟可好么?后来我便随她去了赤明和阳……”
“赤明和阳?”过去实在太久了,越金在脑海里确认了一下,这是从前自己曾陪左尊大人去往的第九重天。
因太多巧合,他不禁多一层戒备之心,多问了几个问题以探情伪。问以当年五洲盛会时候,太清仙宗七八人名,季瑶皆道没有听过。唯一晓得那太清宗主姓云,但不久之前冲关失败,人剑两殁。
越金道:“那你师父何名何姓?”
“师父说她已了断尘缘,俗名不再用了,只有法号‘静缘’。” 季瑶哀容,因见他们似乎旧识,尽可能补充一些线索道,“有时,我见师父在山崖上迎风流泪。我问师父怎么了,她只道没什么,往事已微茫,又说平生最听不得一曲‘百鸟朝凤’。达曙不复发一语。”
越金虽然不知此事根苗,但听到这里,相信她多半没有杜撰欺人,那么俱苏摩亡故也并非是诳语。不忍心再往下再听义姊去世细节,颓然无语。
季瑶道:“我师父一生未嫁,膝下无有一子一女。所以师父坐化之后,我便扶她的灵柩回去江陵……后来一个雨天风夜,我在江边凭吊,遇到一位魔族女王,她说她名是云卮……”
“魔界女王?云卮…说的可是出云宓儿?”越金听她声音越来越低,还以为是那段遭了什么不测,看向檀弓道,“她不是已经被左尊大人感化向善了?怎么还会出来作恶?”
“仙长误会了!” 季瑶忙道,“云卮姐姐是个心地极善的大好人,除了先生和师父,我没见过那样好的人。从前怎样不知道,只听云卮姐姐偶提起过,说今日方知颠倒,往后一切因心善做。云卮姐姐本就决意日行十善,听了我的故事,又看见了我的琴,更是说从前受过你先生的大恩典。说如今冥冥之中苍天有意,遇见了你,说一善报还一善报,怎样都要帮我到底。算是一点涓滴,还于先生当年再造之恩。”
“我那年出宫之后,苍天无眼,命途捉弄,才知自己身已有孕,怀胎三年,尚不生产,人皆道非妖即怪。后来生下一个肉蛋,迎风便长。我岂不知这是一个天不容的孽胎,可…可我毕竟…怜子莫若母…我,我没有法子呀…”
她缓缓抚摸身边那狞恶丑怪的头,满目温情,不知一襟清泪对谁倾:“曜儿……”
原来这不伦不类的怪物,居然是季瑶的孩子赫连曜。它此时竟也发出痛苦的低吼,将头颅尽可能紧紧贴在母亲怀里,获得一点温存,前肢也像在攀着娘亲的脖子,叫着“回家”、“回家”。若仔细看,它头上细小的绒毛,其实便是婴儿的胎发。
越金听了,又是心惊,又是心骇,便再次去望檀弓。毕竟左尊大人总是能有让人顿时平静、安心的力量。而檀弓自己此刻只微微低着头,心曲难猜详,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季瑶也抬头望他,哽咽徐徐扩大,变成抽泣。因念及上一次这样在先生膝下哭泣之时,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二八女孩,如今竟已为人母,国破家亡,物是人非可奈何。而面前的先生却还驻颜人间,正是仙家不识春和夏,石烂松枯一局棋。思世事悲身事,只觉相比之下,凡人一身,这一生何其苍白无力。百年嗟荏苒,无期任所飘,转头何事不成空。
“我起初还以为是赫连昊造的孽,是他惹得人神共愤,遭了天谴,殃了我们的孩子。可是云卮姐姐说,赫连昊性情大变,一定是被人夺了舍,曜儿他也是受了魔气祸害,才会如此这般……她说她本来要去找蚩尤大尊,说什么‘上古九约’,甚么‘成住坏空’四劫,我一个凡人,不能明白。她说没关系,也带上我一起,蚩尤大尊本领高强,驱魔净咒,一定还我一个聪明可爱的曜儿……”
越金对于出云宓儿实在没有半点好感可言,可是又知道这是左尊大人慈泽滂流,亲自感之以情、化之以德过的,出不了差子,但还忍不住怀疑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蚩尤在闭关,你们就来找我苏姊借几日宿?苏姊来信说过此事,是她出云宓儿来了后,苏姊就忽的病下了。我看她是前来种祸!”
他愈说愈觉蹊跷,薄怒之下尤显威严尊重,浑身金光灿然,倒并非是法术或者妖气,只是金色长发在随身体晃动。
“不是的,不是的…”季瑶忙解释,但旋即叹气说,“说来,其实也无不关系。云卮姐姐和天女是手帕交,说天女跟着法王聆教多年,必然有些极往知来的本领,便秘密托付于天女……”
“什么事情?她求苏姊查什么事情?”越金越听越急,“必定是重大探赜索隐窥测天机事,耗费心力之大可想而知…苏姊本就身体不好…”
季瑶道:“仙长,我实不知道…只知天女她临终前说‘俱该如此,乃是天数,俱不可逃’,还留下三句预言,如今几都一一印证了……”
越金已按捺不住悲愤之情:“苏姊为了那魔女一句请托,心力耗竭,油尽灯枯而死,竟无一个朋亲好友知道,偌大魔界无一人为她发丧、吊唁,如今还说什么遗言消遣她?”
越金无处诉,不禁寻主上的主意:“左尊大人!”
檀弓没说话,那意思像是让季瑶说完。
季瑶道:“不是仙长想的那样…这是天女的第一件遗愿,她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大尊不在,云卮姐姐也不在,怕她一去后魔界尽知,觊觎这红白山中的宝物。我岂能护住至宝,令它不落歹人之手。便令我一定秘之,秘之,若非先生亲自前来,千万不能将她过世之事,告诉第二人来。”
越金奇道:“她叫你等左尊大人来?左尊大人法相示现三界,在这里如何空等来?”
“天女正是让我等先生。”只见季瑶从袖中取出一支龙涎香, “天女第二桩遗嘱,便是令我点燃此香,日夜不灭,便一定能等来先生……”
檀弓面色霎时栗冽,即刻没等她话音结束,便道:“我自入虞渊以来,便闻旷野流奇响,琴声忽住而不弹,亦尔之为耶?”说到最后半句,视线已微微游离了。
季瑶点头道:“天女的第三句话,便是说待我等来了先生,便带先生去这红白山顶上,开启至宝,唯是惟愿。如此不仅可还先生真神圣体,还可……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但见檀弓忽然雪白的双颊透出青灰之色,已是压制不住体内的貂毒,毒入骨髓,百节为之枯。越金连忙扶他,掐住手三阳筋,但是哪里能够阻止毒气上行。越金卷起他衣袖一看,一颗毒牙银锥般倒嵌在骨头里,贯穿手臂!
正此骇然焦心之时,忽听洞外传来数声霹雳雷电。
望下一看,只见九天采访真君朱陵上帝手持白玉尺,九天雷祖普化大帝睥睨金错刀。二十八元帅威猛,三头六手,执斧、索、弓箭、剑、戟六物,三十六大天将,无鞅天仙兵吏,并在煌煌紫云火焰之中。
百万天兵拥护而来,那应元金甲戎装一表伟形容,半截铁塔样稳坐墨麒麟。满脸都是找茬儿的神气,喜动于颜谓一旁朱陵曰:“这小九儿好一个会逃!原来躲在虞渊里头,本神不好拿他。现在竟窜到大沙周界来了,给本神行方便啊!哈哈,你说这本神要是还不拿住了,岂不是真给人瞧他骑到本神头上来了!”
朱陵是个庞眉老翁,立在白龟背上,手足都显得有些呆滞,打个干哈哈,半闭着略带浮肿的单泡眼想蒙混过关。可是身边没第二人可以与应元平等对话,实在躲不过接话的责任,带着溢于言表的尴尬说:“看来殿下雅悦奇异之事。”
“奇不奇他自己知道,作下这等丑事,还怕人议论么?败类不成,这个没调教的大天帝。”因逮了半死的魅魔回去,还没拷断了筋审问,就被妙善认出此人真身。应元把十指捏得山响,料定了真的卫璇一定和小九私奔了,这一对亡命鸳鸯就在这红白山中,赶忙过来,共同见证石破天惊笑话来的。这一次么,他心底瓷实得很。
一开始他就没叫、也没打算叫军队跟着,但是不知是哪里走漏风声,人传人误传误,众人以为什么御驾征讨,树奇建功之际,不可当面错过。三军之心俱猛鸷,马上天门都不守了匆匆赶来。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训练有素的天兵就排好了大阵。应元自个倒沉默了,突如其来的排场,让他咂摸半日,没想出什么足够精彩卓逸的开场叫阵言辞。便给了朱陵一个眼色。朱陵现场硬着头皮,取炁一口,吹在笔上,后书其字,编了几句含糊的檄文,文采甚丰。应元也索来纸笔,刷刷狂草了几个字,自觉这一段罪名下得很得体。朱陵没看就夸。可应元厌听挥手,只觉这老头一脸呆相,讲话永远不到点上,比如吹捧之时态度畏缩,没有可韩那种自豪、叹服的感觉,总少了很多味道,炒菜没放盐巴。
身后是干等多时的泱泱大军,应元皱着眉对副从道:“丈公不是说早就上路了,现在到哪了?赶紧去个人催办。”
说完尤觉不够,扭头又让叫长生大帝、六天洞渊太一大帝、六波法润大帝……连连给一票帝君们下达命令,第一波特旨只是强调不来的人后果自负,最后一道旨意直接是说,今天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
朱陵见事情越闹越大,心里煎虑万团。他原是个十足的中立派,估不透大势,就谁也不依附,乃是天庭一头极少见的老黄牛。是雷霆九宸高真里,除了大天帝之外最能干点实事的人。所谓“采访真君”,日常就是下凡收集民情民意,他是能和《列海诸仙传》中的描述货对上板的唯一一位。挂在床头的字画是“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所以久历政治风险,却没有一个污点。以至于可韩有心拉拢,但是想尽办法也难把屎盆子扣到他脑袋顶上,拿住一个抓手操纵于他。
可谁知阴沟里翻船,偏偏有个出云宓儿这样的重孙女!但幸好她流落下界,不知何踪,这么多年只当她死了,北斗魁倒也不记得追究。那日可韩拿了功曹的进献,第一个就找朱陵过来,示以红玉佩,问说当今域外的堕魔女王,帝君可知道是谁么?可愿意知道是谁么? 那红玉佩乃是云卮仙女贴身爱物,朱陵当时冷汗出如澡浴。被拿住了这等要命把柄,可韩前脚刚走,雷祖的人立即就来要关押四凶的天牢钥匙,朱陵也不敢问,也不敢说,也不敢不给。
“那若当真此事属实,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虽然已被卷了进来,朱陵还是幻想着能够小而化之,谨慎着又道,“天断英明,但是若殿下愿听听老朽的一孔之见…唉,其实身辱誉破,对一位三十五重天大帝主来说,也没有比这更重的刑了。”
也不知道是想这一情形想得太多了,难以抉择出最优的一个,还是在乐劲上没顾想,应元道:“他竟还敢污蔑本神,先罚他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边,再打右边。跪到明天日出,眼珠子,既不要也扣了。”
朱陵听了,两道八字眉分得很开,头涨得老大老大。还要再说什么,可是看见应元脸沉下来,照样吓得没词。
他话音刚落,就听后面呼呼烈风,只见妙善带领数量不下于天族的魔兵而来。
看这样气势汹汹,朱陵还以为即将神魔大战,心下其实颇有庆幸,这一下横生的变故来得正是时候,暗暗透了一口气。
可妙善却笑道:“听说雷祖殿下发兵进缴逆贼,我们天魔族也来帮帮场子。”
“劳你万里之外操这份狂心。”应元看似说得平静,却低沉有力,突然左手亥诀。皂旗摇动摆撼,众魔兵只感一股电流从脑门灌入,前排七七八如筷子倒,雷光左冲右撞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却听风声更大,副将有耳力通玄者,忙报这是天魔三大法王即刻就到:啰哩凌哩啰凌、时轮金刚、殊胜三界不动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