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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2 / 2)

异香芬馥,似乎身处奇花丛中,几不知东西南北、时年月、生死,倘若此刻被他一剑刺死,惊尘溅血流千载,也是甘心情愿。平生一见已是重大非分之福,但觉心中柔和宁静,忘情丧命,何乐不为。惊觉险些伤害天人,羞惭再有何颜立于人世,不如寻个自尽罢。

应元本以为这张脸十几万年早看腻了,可是重新这样乍一见,没个一天半的心理准备,讷讷竟说不出话来,腮帮子里塞了两颗麻核一样。

只感觉他白得大刺人眼、大讨人厌,可眼光又不能完全移开,低头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心里警钟连撞,隐隐一股抓摸不着的慌乱,恨不得泼自己一盆冰水清醒。越思越恨,越觉怒恼,来时的那股不舒服格外扎人,可是半晌还是一句重话不忍说出。怕他一碰要碎的。无须则是不由直愣愣地低下头去,没缘故的极想哭。

霍的一下、接着是数次卸下兵刃之声,众人不自禁地跪下地来,面向他以手加额,磕下头去。一阵薇熏春融的香气之中,只呆呆地瞧着他离去。

他要追的却是可韩大帝的御驾,紧追出数十里,雪白长剑破空刺来,挑开丝幔,里面却空无一人。

微风动枯箨,响悲音,谡谡鸣空林。觅到至深,寥寥静境杜宇相呼,晴林带夕曛,夕阳的余辉映照着整片山林,给山与天相接之处都镀了一层玫瑰紫色。

明月终来相照之时,但见一人背影,尤为潇洒醒目,而其光皆紫华,焕然可畏。

铃铛坠在地上,长剑直指背心。寒似玄冬之雪。

那人并没有转过身来。

可是腰佩云雷双螭纹绿玉,是时光景,一如当年无忧寂默初相见。

第185章 美人含颦复含笑 花体娇香摄情窍

玉轮已似青天一片玉,露气湿了流光。

独夜澹无言。

水边沈沈烟雾压浮埃,想等它散去一些,看清一些。它却终是越聚越浓,就像他们之间的沉默那样。

太微千重雪寒砌眉尖,抵住后心的长剑始终没有放下,月锋之下更布威严。月潭的水波中映着他那一袭衣影,繁丽动人。琼花玉屑,共榆荚漫天飞起:“君…何处去。”

那人终只道:“往去处去。”

依然像一贯的那样,太微的话没有很明显的疑问语气:“往去处去?” 嘴唇无声轻轻地阖动了几下,没有再说别的。

但是这四个字都说得沉而钝,好像是这样难解千万结,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彼此都需要间错开来一些时间,留一些停顿,也像是自然期许着对方及时的打断和反悔。

太微目色渐渐黯黮,剑尖不受控制地慢慢下垂。忽的复提了起来,只要再挺寸进,便能刺穿胸膛。

这时候的风是微暖的,夜里静静地响着,层冰冻裂溪涧的春的蓬勃的怒般的声音。

“你是欲生欲死?”太微面渐似红云绛雪,他握剑的手背也都泛红了,“欲生有胆面我乎?”

只因近乎盲目的直觉,太微的本来心中已有定见。可是真的见他到转过身来之时,刹那之间,千百种情绪的翻涌可怕得无以复加,它们几乎漫出了心口、溢出了身体,每一种都有色、有形、有味,混成了一团极泥泞的、极浓烈的黑,让他的眼前仅剩了无尽的夜色了。

他喉间哽了几哽,支撑不住般地低下头去。风明明是说不出的柔暖,却吹得人无端眼中发涩,非要稍闭了缓一缓。

“天君……”

他的天君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轩轩如朝霞举,威严彰赫赫。可此时只用叹息般的目光,落在虚空处,只道:“天色晚了,夜里着了冷,还不快些回去。”

末了,几乎还带着熟极而流的风度的微笑。似乎并不记得平昔的海约山盟,几生几世换来的重逢,对他来说,勾销了一笔小小的心事都算不上。比陌生人,没好几分。

他这般高下立见的从容,让人如遭雷殛,把人震在了原地。

太微的手早就渐渐松了握力,那剑根本构不成威胁。听到这话,先是一怔然,然后以铃铛问曰:“记取当年何语。”

天君看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道:“珠络索,玉连环,系住人心不放开。”

而今人物不殊,风色顿异。

太微直将疑问宣之于口:“自君之出,昆仑火炎玉已灰。我靡日不思,痛焉欲绝。九天缧绁之中,调高弦绝无知音,壤烂颓废而不克振。廿万载生别离,君弃我去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亦不知何物为形容,何物为五脏,何物为心胸,何物为手足。而终日思穷不可以知天何限我两人至此也。不必笑尾生,一生痴绝处,思君成羸疾,惟情不可埋灭。我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何以君今日效硁硁之态,才得相逢,又云远别?使我别时天地举眼尽堪悲,相见亦却空成悲。”

天君听了,闭了闭眼睛,掩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其实亦不啻海水之汪洋,又何殊江澜之往复。几回潮落又潮生,再睁开之时,就只剩下几分淡淡相看的神色。

太微展掌,掌心一块古朴的绿玉佩。这是第一次在大沙周界偶遇的那个“越金”腰上的,是“赫连奕”这一世生来就佩的一件奇物。

原来那个“越金”是天君作伪扮的,只那一见便脱然隐去而不露其迹了。太微洞穴中醒来,见的才是真越金了。

天君竟无一语,问亦不对。

“君今世为奸宄害谋其后,我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不惜驽骀为君死。何以君重复人身,即金玉尔音,而有遐心,百计千谋恝然而置之。我赊空极目,一面却似隔千山万山阻。”

又是迫人发疯的沉默。

“君何忍撇人委泥沙至此,将视我为何如人?”此言掷罢,太微神气俱沮。一股湿重的寒气里,他就像全身浸在水里,身体被一种放手放弃的欲望拖拽着,要浸溺了,而眼睛也在,因为朦胧着、摇荡着看不清眼前人的真实面貌与心意。

天君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平静道:“你居帝座中天而众星拱。真经垂世,依玄科而万劫传。神仙在世,本来有许多岁月,鱼跃鸢飞,无处不是化境。水流花放,随时都见天机。磨尔处,正是成尔处。可你若一入情途,起尘情,万种牵心,冥顽溺爱深,又不知落于何道,兰因絮果何时能了,梦中不能识破梦中身。纵得如愿而偿,无非一场春梦。转眼成空,况皆耗精损神,得意之端,即失意之端,快心之处,即筑心之处。故而有止观、持戒二语。千古万古是个月,如何有愁有欢悦。此理细推寻,悲欢原自由人心。是故:了知起灭意,决定生死根。不复随缘转,是名不动尊。”

这一篇话,回得冰冷,且他好似雄谈态自殊,正似当头倾了一桶冰雪水,把最后一点期许击得粉碎。在这些道德岸然的话面前,再说什么也都显得是痴人说梦了。

太微听他此语,一时惊气冲心,恚得几乎形神摇乱。

寂然只持续了半刻,便回道:“龙汉祖劫天尊道宗三境,位极九清,为中天万乘之尊,主下土兆亿诸神之命。然明一者皇,察道者帝,德象天地者称王。浼天尊一问,公聪明绝世心,岂不知我心多少平生事?尊耳一塞千年聋,闻我七弦绝调而壁观;有目分明特地盲,见我心坠九渊而傍视。日月肩挑,乾坤怀抱,弥满太虚包万象,然独于我视之不见听而无。何欺蔑我之甚,何轻视其身乃耳?须知欲修仙道,先修人道。变故辄负恩,人岂不若兽?龙汉祖劫天尊三十三法相,无一相知何以为人哉?”

他这般追问而逼视,辞锋凌厉之下,愈说眼中一阵发烫,面上更滟滟霞千叠,恰似美玉生晕。话音未落,唇角涌出一股粘稠鲜血,漫开一片殷红。他乃天人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这一抹红是近乎可怖的鲜艳了。

太微身体发虚一软,却被天君扶住。

太微立刻把手腕一抽出来,骨头猛磕在青石上,发出揪心的钝响,其厌恶程度好像闻到他的气息都不愿意。

可是突地被反握住了,力道大得让人发疼。天君眉头拧了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伤还未愈,作甚么不知道小心一点。”

天君一手锁住他乱动的身体,到了这番地步,太微已尽失了抗拒的力气,像被人强握在掌中的一只珍珠鸟,只能在他怀里偎就着仰起头,直视过去,眼睛像含着水的两颗宝石,清可照人:“君乃不动尊何顾之?”香气却如践椒涂之郁烈。

天君搭了他的脉,神情凝重,不像问他,像是在自语着确认:“只有貂毒么。”言罢握着太微的手,将一缕缕神力传递给他疗伤。

虽然被牢牢制在手臂和胸膛间,哪里也去不了,太微还是可以封闭大穴,拒绝接受。被天君寒心数语浇过之后,他已觉不出什么冷热滋味,只道:“貂毒有形,蛇毒有名,人毒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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