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愤怒。半晌,东华才道:“下神素向景仰大人无偏无党,正大不阿。”
当年,元皇曾经一次感慨雍泮眼瞎,饱受昏暗之苦。雍泮则言,不然,上三天真正有五种昏暗,其一是王不知臣行贿博名,下民受冤无处伸;其二是王用人不当;其三是王不辨贤愚;其四是王穷兵黩武;其五是王不知民计安生。问以元皇曰:我目盲而心不盲,尚且能知气候之盈虚,明阴阳之消长,风角鸟鸣,吉凶如见,那天尊您为何做不到天时人事,审验无差呢?民政上乱麻一团搅纷,让如此多争持杀伐心的人,打您的顺风旗子呢?
“那些话么,凭我现在说不出来了。唉,人老了,哪能一点不变样呢?”雍泮没有在这个话题多做停留,继续道,“否则那厉礼是法王亲自教习的,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雍泮钦佩法王,惋惜厉礼,“窝囊废”三个字终没说出来:“不过也好在他浑浑噩噩不学无术,早已忘了血海深仇,还真当自己天生神仙族人,才侥幸舒展了这么多年。法王一生心血,千辐紫金轮已毁,斗姆娘娘仁慈心软,告了这个情,也就一直把这一件废器落在了厉礼那儿。”
东华道:“原来如此。大人这样一点拨,下神心里就清亮了。”
“斗姆娘娘真是大悲世尊,功德无量。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华岳妈祖之子庄重不佻,恂恂如读书子弟,这才让你破格进了无量福地。天生斯民于世,并不分贵贱,又说你志修慈行,王德具足,赐名东王子…唉,东王子,你也不能忘啊,做人要思报本……斗姆娘娘切盼你作一纯臣!”
东华的神情再次变得难以描绘:“幸有元尊,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
本是要潜水再上浮,可是深处水流忽然湍急,极易将人拖入旋涡当中。幸好东华手中白玉管化为一截钩锁,在水底用它瞄准上方一块菱形水晶机关,猛地射出,向下拉拽——他们总算来到了一间新的密室。
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圣洁的耶输龙娇法王凝固在墙壁上,永不停息地注视着观者的内心和灵魂。虽然时间的流逝损坏了大部分线条和颜色,但这种感觉弥漫于这里所有绘画中。藻井的图案是清水从荷花池里满溢出来,鱼在水中翔游,大象面露微笑,人族和善温和,聚集而欢笑,巧妙地把教义的“悲悯”和世俗的“声色”糅合在一起。
这里的下一道门前,悬挂着一卷不同寻常的人物画,仿佛是它守护着这座辉煌的艺术殿堂。
卷轴上绘的是一只大腹便便、象头人身的怪物,嘴边一双单边折断的象牙,四双手臂,体色黄红相交,翘起一边的膝盖盘坐。头顶有华丽的伞盖,老鼠为坐骑,一条蛇缠在肚皮上,身上有金玉米样子的饰物。
一感受到来人的气息,象头怪兽的笔画忽然徐徐流动了起来:“何人……擅闯禁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东华抢着截住了话头——指带着他们一块沉默。
直到象头人再次扬声喝问,东华这才说:“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目光却已变得深沉凝注。
这两句都是远古魔经上的机辩之语,随着物态、心境的滚移,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但这初次见面一问一答的默契,的确能让人另眼相看,最起码敌意已消解了两分。
紧接着,东华两手交叉,置于胸前,右臂放在左臂下,代表智慧和慈悲的结合。拇指和中指、无名指呈捻合状,食指和小拇指伸直舒展。
好漂亮的一个金刚吽迦罗印。
他带着微笑,微微躬身:“见过法王宝藏积摩尼。”
第194章 六般若遁甲八仪 七转语奇门九星
这居然就是天魔族最后一位法王了。
东华道:“本来不敢打扰法王清修,可是我们有一位朋友失足迷了路,也真顾不得了,不知道法王能否开个方便之门,让我们到前头找一找呢?——噢,自然不会忘了规矩,请法王出题便是。”
象头法王宝藏积摩尼,传说他能够破除所有愚迷的障碍,拥有能够观照一切法真实绝对实相之智慧。又传他身早已亡,却以无数个精神之子的形态生活在后世,天书记载他曾在大劫之中广设问难,对机接引。
雍泮感到这二人莫名地熟识,结合东华童年经历,倒也无不可理解。口张了张,他惊讶的是:“东王子,你要和他对机锋?”
“机”,指契合智慧的关键和机宜,“锋”形容受教者活用它的敏锐状态。上古时期,神仙们坐而论道,往往用机锋来互相勘验。觉悟程度不同的人,对世界的理解不一样。看他怎么应对机锋,就可以了解。这些不可言说的深湛道理流传下来,也让后来者开悟甚至顿悟。
宝藏积摩尼道:“如何是吹毛剑?”
“吹毛剑”锋利无比,将毛发置于其上,轻轻一吹即一断为二。在经义中,常常用来比喻慧剑瞬间斩断情识妄解,永断无明。
亘古至今,敢主动提出和智慧神对机锋的,雍泮所知东华还是头号人物,何其异想天开!反应过来之后,不由震惊突兀地提名道姓喊了一声:“东王子!”
东华一造声答应着他,含笑一带而过,然后道:“珊瑚枝枝撑著月。”
应元醒的正是这个时候,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肝膈间不时针刺般疼一下,体格异人强健也有些顶不住,随手撕下墙上一幅图,揉成一团泄愤,“啪”的一声掷在地上。
虽然不理解现在的状况,但看到东华恭恭敬敬欠身对着一张画,狗叫人嚷地在口滑,这种不阴不阳的样子真让人瞧着恶心。应元声音干燥得像劈柴,冒火星:“这么小个臭虫,就顶起卧单了?”
“你是臭虫!驴粪蛋!干屎橛子!”雍泮回身敲他的头,邦邦有声,在他眼里九天雷祖永远是个光屁股小儿,“胸无点墨的东西,滚回去!胜义谛一点不知罢了,《十洲记》也没读过?”
《十洲记》记载,珊瑚依月光而生,月圆之时,每一枝珊瑚枝上都有月晕。水中的珊瑚与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一片宁静景致。东华有意以平淡无奇的自然景象作答,表示涤尽无明妄念内心澄澈之时,无处不体现圆满自性,处处都是“吹毛剑”。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却是用随手拈来的生活现象来传达神奥的、难以言表的精微经理。
宝藏积摩尼再曰:“如何是祖巫?”
见东华词强色壮,第一问完美过关,雍泮也慎重起来了,怕他不知道题眼的起源,抿紧了嘴密地里传音道:“祖巫是一个运道十分强盛的凡人,天生肉身强横无匹,偶然获得了上古魔、神的经典,却自修得有几分走火入魔的意味。那时候你还没生吧?怎么和你说呢,属于神和魔当中上上不去,下下不来的势力。后世这样的太平年景,这位祖巫竟也算开宗立派了,可这毕竟不是处常之法,所以他们做法事失手是常有的。当然了,一旦得手那就是绝了不得,毕竟是神魔二族兼修并用的,它能蚂蚁撼大树!”
“嗯——”雍泮还在累篇叙述,东华道声“好啦”,就俯身捡起应元丢的,小心地展舒着那纸团,意态安闲地好像他下一步就要茶碗里倾进了些水,磨起墨来,在砚中旋了一下笔。
“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白马入芦花。”
“好!好!神、魔、巫本来就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各门各类虽然不齐,混在一起就成为一家。看起来雪白一片分不清界限所在,可是万类虽差,却可以一一鉴别出来。山河大地,世间万物,无不是自家中物,非言语能尽。只要识得真切,妙神感应,万机随赴,无有差错。”雍泮道。
他旁边是龙和九天雷祖,两个整人凑不出半个共情对象,不禁去望太微:“这意境真是妙啊,山水真如,水月相忘,乐圣大人!这正是《宝镜三昧》所说的‘类之弗齐,混则知处。’真乃机锋杀人不用刀,一个字一句词就能杀掉学人的情识妄解,哪里需要刀呢?”
其三问曰:“魔、神,是同是别?”
“鸡寒上树,鸭寒下水。”
闻此答语,石门已在缓缓打开。雍泮还没迈步之前,就已忍不住大圈大点,极口称赞:“东王子,我原以为你除了文章作得有些文理脉络之外,不过一个巧宦琉璃蛋,没想到果真是俊茂之才出将入相!小鸡感到冷时就会上树栖息,鸭子感到冷时就会下水御寒。不同根器的人会自然地选择不同的法门,一切法自然现成,都是同一道性,无需多作分别自寻烦恼。就像‘鸡寒上树,鸭寒下水’一样简单自然!是吧,没错啊,深为有理呀,乐圣大人!”
他这一串话抛得飞快,以至于说完的时候,太微都还没有走到门里去。
却被东华伸了一臂拦了,蜻蜓点水地看他一眼:“下神去就好了,应付得来。司乐大人也不必忙赶路,歇透了再走。大天帝金枝玉叶,只管待着吧,这么着可成?”
这话很说在雍泮的心坎上,刚刚施法弄哑了应元,现在想象中已和乐圣大人独处,弹弹琴,谱谱曲了,巴都巴望不上,于是委婉表示赞同:“东王子识穷天下,很有本事哇。放胆去做事!”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一时欢喜心甚,都从龙背上跃下来了,拽着艰涩的步履往回走,大觉东华真是真主下世彗星出现,此尘埃中济时宰相也。
都捡好位置坐下来了,脱了外边大衣裳,回身却见那两位帝君还没有达成一致。似乎太微再往前进,东华甚至都要搡他了。
一小会阒无人声,见到东华脸上已没了笑容,却叹息一声道:“听我一次的。”
太微则道:“勿复如是。”
东华别着长剑双臂抱起,侧脸低着头看他,异色的眼睛微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