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帝陛下,也这样看我做什么?面子是互相给的,人人心中都有杆秤。做人君治万神之国,要的是器量和人心。而此人顽钝无耻,飞扬成性,忌嫉为心,做尽了丧天理灭人伦的勾当,官低一等则似役牛马,上三天有一个人不恨他入骨?我说了几句没人敢讲的话,天理良心,你听着真没一点痛快吗?”东华继续向太微说,低声道,“罢了,想你…依着我说,这么多年,倒也没在意过这号人。”
若说方才几席话只是让应元感觉新鲜、可笑、怀疑,没几分入心了,这最后一句可真是史所罕闻了,每个字都极其严重地拂在他的逆鳞之上。
倏的一声!
砰!砰!砰……!
一根遍嵌铁钉的狼牙棒被掷了过来,即便应元体内元炁所剩无几,这一下也将百座巨型海礁击成粉块。
应元怒号万窍。东华则毫不局促慌乱,扑地一笑。
与此同时,一个兴奋得难以自已的声音闯了出来:“乐——圣——大——人!”
只见一道金光从应元脑门里迸出,是身着吉服的雍泮,其衣饰礼制的庄重程度,居然比迎立新君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华笑道:“司乐大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云蓝华’的事,就多多劳你了。”
雍泮手上拍着云板,伴着乐声踩着鼓点,一蹦一跳,开心得嘴咧得荷花似得,因为目盲,只能循着喷霞蒸雾般的妙香的大致方向,走的半箭远近,只差在太微跟前撒欢儿打滚了。
听太微叫自己真名“乐庭瓌”,雍泮更像找到了首脑、主心骨,撇嘴儿想哭,幸好忍住了:“天啊这是真的吗…我与乐圣大人神交惟梦中…我知道,我明白…乐圣大人都问我就是了!下官竭忠奉上千情万愿知无不尽!啊云蓝华其实……六元儿!”
因说着,被应元一股烈风打得满天花,身子一歪,几乎栽倒了。
东华止住暴怒而起的九天雷祖,这才能让司乐飞快说了下去:“乐圣大人来得对来得好来得妙来得真及时,其实这里就是虞渊的无情不似苦泉了!这六元儿镇日腌腌臜臜荒荒唐唐地混,只做了一件天大的对事,便是隔三差五来这里打磨旋儿!乐圣大人要去哪里,哦哦,小人来过千次万次没有不记认的,小人这就带路!”
应元率性粗疏,虽粗,却不笨极,悟得迅速:这雍泮一向是沉眠状态,可是母神为了管束于他,将雍泮与他的心音相连,尤其是极怒的状态下,雍泮必会受惊而醒。但凡感知到了太微的存在,雍泮怎么会不顿长精神跳将出来?
自己这是昏头涨脑,被这王八蛋激将法算计了!
“修修修修,转转转转。成成成成,升升升升!”雍泮折一根柳条,对江一挥,画水成路——
劈开的大江之底有一颗花苞形状的肉丸,如在幽夜中搏动的一颗巨大心脏,上面血淋淋地刻有字曰:劫终劫始,先地先天。无量法界,玄之又玄。
“乐圣大人,请和我来。”
第192章 勃冤波浪半天黑 谁刳薄俗空嗤嗤
“乐圣大人,请跟着我。下面是先天五太时候的古迹,自古是个不安分地方儿,千万小心。”雍泮手执象板一脸正容,风度凝重起来了。
至于那脸色趣青、黑得生铁般的应元,恨怕雍泮后续什么大言出口,不能挽回,竟也要不顾几度险些重伤晕迷的态势,硬头皮紧随着。谁知突然间,双臂却被看不见的绳索反剪在后。
是东华瞧得舒服,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笑得蔼如春风:“哎呀呀,我看殿下就不要蹈此大险了吧?不可取啊不可取。敬请放心,来时下神早已打发人来接了,殿下只管耐心等候一炷香便是。太微啊,过来了,我们走啦——哦对了殿下,需要辟魔圈吗?”
实在是个无力与抗的局面,应元可能也被同时施了闭口咒,面容抽搐,瞪着他充满了狠戾之气,撞得隔空都几乎要迸出火光来——这大概也是巅峰对决的一种。直至目送着他们深入其中之后,肉苞迅速闭合,海水重新聚涌,在海面上留下了一个永无止境飞转的庞大漩涡。
这肉苞的外在是这般壮丽的恐怖,内里的境界也弥漫着一股子诡异的凄迷。
那是一个纵极想象的幽深和充满神话感的海底洞穴:六角柱的形状的洞口;密集而明亮的鱼群,就像一条漂浮的毯子;沉降的珊瑚礁碎屑像是海洋中的雪花;血色而美丽的礁石森然如剑;石林地上横卧着古象胫骨、古鲨的臼齿和弧形门齿,有些太史遗物已经在大洋深处沉睡了几亿年。与其说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水下古城,更宛然一个无人居住的华美宫殿。
错综复杂的通道极容易让人迷失方向,雍泮根据回忆,朝一个方向游去。
这深水的魔力实在巨大,让他们这种级别的神祇的传音都听来断续、模糊。雍泮本身讲话儿化音重、平翘舌分明、语速快又喜欢吞字,听起来就像在唱节庆戏,此刻却也被水声影响得有一股幽怨、灵异的味道了。
内容却是:“东王子,你我素来水米无交,但这事你干得真漂亮!那六元儿怎么就这么浑?就该把他撂在上头一个人晾晾风儿醒醒神!圣人知命守时,他这样浮躁,可见就不是大器!打头开始,当年若不是看在斗姆娘娘的圣谕元皇的批令上……”
东华穿过一垛浓密的紫红色海藻,打帘子似得扶着,等后面的太微也通过了,才放下手接着行:“司乐大人,您别吃心,别在小事上打转转。话归本题,请先展开讲讲‘云蓝华’,您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说着呢,这不是从头讲起嘛!说到哪里了,哦!我说当年,虽斗姆娘娘一道死命令打到头上,我宁死不屈!那六元儿从小就是个棒槌,抵死不从,说甚‘谁求你跟着本神了?谅你没这份忠心也没这份胆!’…几日几日地,斗姆娘娘见实在没法调停,便问我那是想伴着哪位天神…”
是年,牛心左性的六元儿,一见了慈济子,看他那隔着轻烟不可攀的狂态,只觉浑身溽热难熬——郁怒满胸,怄得半死!于是那次顶口之时,不意脱口单刀直入道:“别问了母神,别看他一副假清高,我看他也是有些人的哈巴狗!谁啊,云蓝华嘛,曲妙人美紧俏着。好一把‘雪髣髴’,真想哪一日何妨演了大家同赏呢!”
东华听了,又看雍泮苦涩、追悔莫及的表情,已猜出发展:“就这样?大人怕不是就为了这假痴不癫的一句话,另眼相看,上了几十万年的贼船?”
“恨呀!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情形儿,现在回想,实乃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大错……”雍泮伸手摸向头顶的尖锐岩石,道,“乐圣大人,您看这些石钟乳,它们只有沿着石头上滴下的水才能形成,所以,此处曾经是一个又大又干燥的洞穴…”
“娲皇娘娘熔彩石以补苍天,斩鳖足以立四极,抟土造人之后,我为谱一首新曲游历四方,就是在这里遇见了云圣…他纷纷暮雪之中席坐抚琴,只那几抚,真天上地下无处再寻,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是一点不让乐圣大人的妙音!一抚开我郁塞怀,二抚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三抚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黄河如丝天际来!其丹心照宿昔,其壮怀何烜赫,当其贯日月!始而奋,既而悲,愚终而涕泪之无从,几竖头破裂也!如此七弦如此曲,天下莫能谁何?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真是百星不如一月,真是……”
东华听得耳不暇接:“等等,大人等一下再尽兴。我听应元叨咕来叨咕去的意思,还以为是前世今生的那种意思,大人意思倒把我绕进去了。”
雍泮啊了一声,像根本没往那处想,其实这也不怪他,他遇见云蓝华时便已是盲了。
“说来奇怪,云圣澹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那一面后再无会期。问斗姆娘娘,娘娘断言三界绝无此人。久而久之,我倒自疑了,那日难道是梦游了,魇着啦?所以我一听六元儿竟也知晓云圣真名,原这偌大三界,不止我一个梦中人。大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烂船也有三斤铁嘛。我这才允了下来的,只好勉遵慈命了。”
东华听笑了,没多显出虚心下礼的姿态:“您这是吃瓜只吃了瓜皮没碰到一点瓤。”
但雍泮像渐渐回味过来东华起初的话意了,惊道:“乐圣大人在无量福地之时,不是叫作慈济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况且先天一炁所化,生就不在轮回之中,何来前世的说法?而且乐圣大人的琴曲调基静美安谧,清微空濛,与云圣还是有很大分别的……乐理岂是无可无不可的事?东王子,你在异想天开呀,这种话不可以乱说。”
东华像对这事倒也不怎么上心,关心程度同等于茶余饭后的闲聊似得,懒得再追问。
倒是雍泮咂摸着哪里不对劲,心里迟来的疑惑劲慢慢爬了上来,累积到一个峰值,猛可叫了一声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呛了水还说:“嗯……这里是无情不似苦泉,也是云圣曾经的堂上。等我们到了尽头,乐圣大人自己看上一看,便有分晓了!”
他们正垂直向着地心的方向——随着深度不断加深,游曳其中,就好似游在张开血盆大口怪兽体内。海水有时候异常寒冷,有时则十分温暖,就像是一年四季的变化一样交替出现。
行道打了几个弯,听领路的雍泮忽来一声乐圣大人呢?东华忙原路回去,泼风驰出三下五除二找到,一把拽住:“你这呆鹅,再呆叫鲨鱼吃了你来。”
却见太微驻足之处,溶蚀的岩壁上铺着万米的精美壁画,单线勾勒,风格紧劲连绵、循环超忽。他手掌夜明珠,一小片一小片地照亮、阅读过去。
东华身子一斜却挡住了道:“我不知你还有心情赏画,看它新奇好玩?”
太微拨开他还要细看,东华却一口就堵上了他说:“水底作画,这有何难。弄些牛油猪油,有色矿粉,制成油彩,然后把手贴上头,空心兽骨把油彩吹喷了,我回去画给你看——走了,玩物丧志,不是时候。”
这时雍泮也折了来,依稀听了几句他的诩言,道:“东王子!你见的不是。我说了这里曾经也是陆地,你方才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吧?”
他因是在无量福地讲过课的,有些爱挑刺、批斗人的习惯在身上,拿起为人师表的尊范,见东华没有立刻认错,很不惬怀:“你犯这样的误,实属不该,我记得你的父母不是曾经值守虞渊?那时候没有带你聆教耶输龙娇法王?耳濡目染也该见过她的真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