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这种幻觉?
“易晚!易晚!”中年女人的大嗓门传来,“你怎么回事啊你?!撞邪了,走路不看路?!”
她的声音像是一下子戳破了幻境。女人看着两个人,尤其是在看见喻容时时,有点傻。
“您……”她不自觉地用了尊称,对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年轻人,“您就是救易晚的人?”
……
易晚跟着婶婶回了家。婶婶把他关在五平方米的房间里,警告他下周、下下周周末都不会放他出门了。
“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走路不看路,真是的……”
大嗓门渐渐消失。易晚把自己塞在被子里,仰着头,看衣服的影子在自己的头上晃来晃去。
月明星稀,明天会是一个好日子的。
薰衣草的香气……是婶婶家用的洗衣凝珠的味道。桌上的明信片夹,是父母从国外寄回的殷殷期待。还有墙上的照片角,三岁的他和父母,七岁的他和婶婶一家,他和顾若朝的从小到大,和棕南外国语、和一中、和少年宫的朋友们,还有那些能被大大方方地展示的奖状和海报,还有那些看似无限的未来。
可他还是在午夜十二点时爬出了床铺,在抽屉里疯狂地翻,直到翻出那样东西——
那在桌子上醒来时,放在他手侧的,莫名其妙的黑框眼镜。
回家后,他把黑框眼镜放进了抽屉深处——因为那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觉。可现在,他把它又找了出来,颤着手,把它戴上。
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
黑框眼镜遮住了眼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皮肤细节却依旧透露出养尊处优的小少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他说:
“你是谁?”
……
第二天一早七点,叔叔就起来,开车送易晚去棕南外国语。临走前婶婶照例是给了他一个保温杯,在门口絮絮叨叨他:“里面泡了中药,偏方,对皮肤擦伤好!下下周你爸你妈就要回来,别让他们看见了,以为我虐待你!”
“到学校,多喝牛奶!早点睡觉,别整天躺在床上东想西想!好好学习!虽然不好好学习,你爸你妈也能把你弄进国外的好大学里……听到没?”
易晚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婶婶用手指戳他:“听到没啊?听到了回一声。”
“……您知道我经常东想西想,不睡觉啊。”
婶婶说:“养了你好几年,这我还能不知道?你吃饭还能走神呢,谁知道你从哪儿养来这么个性子。”
原来知道啊。
原来他的一切……都被爱他的人看在眼里。
叔叔先下楼去开车了。楼下的车位贵,叔叔为了省停车费,总是偷偷地把车停在旁边的小区的免费停车场里,冒充那边的业主……所以每次开车时,都要花点时间把车开过来,再接上人出发。婶婶回身去收拾桌子,顺便打表弟脑袋。她回头看见易晚还站在那里,骂他:“怎么还不走?车都到楼下了,站那里干嘛呢。”
可这次易晚看起来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看,睁大了眼很认真地看。看房子的每一处细节,像是要把所有地方都记在心里……婶婶于是莫名其妙:“还要看多久?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嗯。”易晚说。
叔叔车在楼下按喇叭了。邻居们都把脑袋伸出去看。婶婶又开始催人。易晚站在门口说:“婶婶……还有小晨。我走了。你们要身体健康,幸福安康。”
“干什么,这话听起来这么不吉利。这次周五早点回家啊!节日老周家发廊打折,刚好带你去剪个头。”婶婶说。
……不了。可能这次,是真的回不了家了。
不过这次,他终于能做一个完整的道别。
易晚站在蓝天之下,七点,S市醒来了。小贩早点蒸汽氤氲,车上来回车水马龙。风吹起他有些长的额发,叔叔摇下车窗和他做最后的交代。
“你婶婶那个人就是嘴巴坏,别往心里去。”他说,“好好学习,给咱们老易家争气!你婶婶嘴上对你是那么说,和街坊提起你时,表情可骄傲了,都说你是她养出来,才这么优秀的。”
易晚低头。叔叔以为他还是不高兴,从钱包里抽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元给他:“存的私房钱,打麻将的……别告诉你婶婶。自己拿去小卖部买点营养快线之类的。别乱花啊!走了。”
说完,他开着自己的那辆雪铁龙,汇入早上的车流之中。
易晚攥着那张皱巴巴的钱,在校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其他路过的学生都在看他,保安们也在看他。其中一个保安说:“喂,同学,再不快点就赶不上早自习了。”
是不是也曾经有个人,在这里告别了他的家人呢?
只是那场面更决绝,更没有温情。
他从兜里掏出那副黑框眼镜,在保安们面前戴上。透过镜片,他去看学校栅栏之外的世界——校门口空空荡荡,一个人的身影都没有。
像是纸巾上的红色番茄酱,一个嘲笑。
一上午易晚什么课都没听。数学老师点起他时,都有点惊讶——她倒是没对易晚发火,而是下午班会课、整个年级做心理讲座时把易晚叫了过去,问他:“你今天怎么回事?你平时不这样啊。”
易晚慢吞吞的,她就把易晚放出去了,警告他:“下不为例哦。”
临走前还揉了一把易晚的脑袋。
出办公室时易晚的物理老师还叫他:“喂,易晚,怎么戴眼镜了?近视了?”
另一个老师说:“现在的孩子啊,压力大,为了学习什么都顾不上了。你看我们三班,还不是精品班,40个孩子,不戴眼镜的就只剩十个……”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开始就学生减负进行交流。易晚看他们,觉得真好。
走出办公室,易晚又戴着眼镜扫了一眼楼道。
没有那个人。
没有小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