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松了口气。他不像其他人一样, 会问“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而是说:“那你要回家吗?我送你回去?”
“嗯。”
易晚说了家里的地址。从这里回家,需要沿着一条小河走,经过一座浮桥,然后就能到易晚家住的老楼。少年在前面走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然后他回头发现,易晚总是缀在他后面, 一会儿就又走掉队了。
于是他向后退了几步路,这次伸手握住了易晚的小手。
“可以吗?”他说。
“……”易晚把手递给他, 眨了眨眼睛。
少年牵着小孩的手往前走。路下, 是流动的小河。小河映着星空, 少年说:“我在一中上学, 今年高一。”
“我在棕北小学上学,今年五年级。”易晚机械地模仿他的说话格式,给出回答。
“你一直没说话,是在想什么吗?”少年说,“那些坏小孩,我不会这么就算了的。我会告诉你们的老师,让他们的家长好好收拾他们。”
易晚说:“我才是坏小孩。”
少年说:“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病。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不适合在这里读书。”易晚说。
少年:“唔……他在瞎说,没有谁有‘不适合在哪里读书’这种道理。你有哪门功课吃力吗?”
易晚:“还好。”
少年眉头舒展了:“那就好。你五年级是吗?明年,你就可以参加小升初,考到更好的学校去了。只要分数够高。”
易晚:“嗯。”
易晚慢吞吞地走,用脚去踩自己的影子。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就像长颈鹿一样。易晚说:“……好像长颈鹿啊。”
他听见少年说:“嗯……什么长颈鹿?”
“还有尼安德特人。”易晚说。
少年说:“这是什么?你看过的书吗?刚刚我们是在图书馆旁边,是吧?”
易晚低着头道:“不……我是尼安德特人,而且没有变成长颈鹿。他们欺负我,是因为他们是智人。”
“什么意思呢?”少年说。
电压不稳,路边的路灯一闪一闪,飞蛾在路灯旁缠绕旋转。易晚说:“没有什么……因为我很奇怪。”
他的手却被捏了捏。易晚还在往前走,一下撞到了少年身上。他抬头,看见对方眼眸澄澈,还握着他的手,说:“说说嘛……我很好奇。”
有一种易晚不说,他就不走了的态度。
到底什么样的高中生会听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说梦话啊。
易晚于是磕磕绊绊地说了。他的语言组织能力不是很好,思维又总是散点,于是显得非常异常、格格不入。他说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故事,说被涂鸦的书桌和大卫,说在图书馆里看见的《世界100大未解之谜》和脖子上满是银环的女人……他说了有多久,少年就听了有多久。过程中,少年时不时地插话: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是怎么想的呢?”
终于说完,易晚气喘吁吁,坐在河堤上发呆。少年捧着下巴坐在他身边,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走了啊,又是一个人了。
易晚看见书包上的泥渍。他用手舀了一点水,擦洗书包。书包被水浸湿,深色浑然一体,好像看不出沾染泥渍了。小河水很深,易晚想起,老人们常说,水里有水鬼,执念缠绕,不能往生,喜欢在岸边抓的,就是像他这种不讨人喜欢的怪小孩。
有凉凉的东西贴上他的脸。易晚吓了一跳,以为水鬼来了。对上的却是少年清爽笑着的脸。
“喏,奖励你的。”他说。
草莓味的冰棍……少年把冰棍从中间掰开,一半给易晚,一半给自己。易晚问他:“为什么给我?”
“作为让我听到这么精彩的东西的奖励。”少年说,“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喜欢的。
易晚把冰棍放进嘴里。少年还在不依不饶地问:“不喜欢吗?不喜欢吗?不喜欢吗?”
“……喜欢的。”
“唔,没听清楚。”
“……喜欢。”
“好。”少年捏了捏他的脸,“回家啦。”
跨过浮桥,进入老居民区。老居民区的街道很肮脏,满墙小广告,满地果皮。有中年男人在街边,喉咙发出“喝喝”的声音,大口吐出一口痰。痰像子弹一样喷射,落在他们旁边。少年握着易晚的手走过,就像熟视无睹。
垃圾桶旁有老太太在争夺饮料瓶,街边的小摊上的妇女和老男人都在无休止地说着小话。易晚和他的父母就常是这些话里的一员。在他们口中,易晚的父亲是一个心比天高,读了大学又能怎样、还不是只有那么一点钱的假清高。他的母亲则是“跟其他男人跑了”,小话中对女人去向的描述,向来都是这样恶毒的猜测。而易晚——他们会用充满感情的语气讨论,来显示自己并不是对孩子都这样刻薄恶毒、“无药可救”,然后最后加上一句:
“哎呀,就这样,没救了。”
他们把自己生活的满足建立在对别人的贬损上。
在这张画卷里,只有易晚和少年是格格不入的,独立在外的。少年带着易晚一起上楼。今天易晚迟回家了几个小时,少年的举动给了他很多勇气。站在四楼门前,少年说:“到家了?”
“嗯。”
“那我走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