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稔闻言微愣,随即拧紧眉头起身拜礼,“臣不敢妄言揣测陛下圣意,但眼下京中形势严峻,禁军南军军队如数出动,恐怕要生大事,臣感念殿下当年提携之恩,结草衔环都不足为报,今夜违背效忠之主来此,就是为了提醒殿下,如若已经闻到了禁军调派的风声,那么此时请速速出城,走的越远越好。”
闻濯搀扶起他,温声道:“旻谢过阁士此行不顾安危来提醒,不过旻还有一事,想要请教阁士。”
苏时稔抬眸看向他,“殿下请问。”
“阁士认为当今的朝廷,还能够苟延残喘多久?”
苏时稔面露难色,半晌未答。
闻濯接着又道:“一个混乱的朝廷,一个混乱的君主,一群混乱的朝臣,这样的坍塌在即的危巢,阁士还有什么摸不准不好说的?”
“旻感念阁士为民为国之心,也惋惜阁士满腹经纶、经世致用之道无处可施,今夜阁士既然愿意为了区区提携之恩,不怕牵连来此通风报信,想必也是想好了返朝之后,被定下与摄政王府谋逆同谋的奸佞之名,学士既不在乎污名生死,又何必要为了眼前腐败的政治,做一个噤若寒蝉之人。”
他眸光坚定的像是穿透黑夜的一柄剑,直射到人身上,好似能斩断人周身缠绕的种种枷锁——
“阁士,纲常伦理立设之本质,是为政治清明,三尺之正,芸芸安乐,所谓的君臣,倘若在这三样都不满足的条件下,就算阁士再怎么坚守本心、尽职尽责,那也叫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旻本不喜评判旁人立世处事的标准,可阁士之心澄澈如镜,旻不想一场政争,要阁士无辜丧命至此,所以阁士…不如就此抛弃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走另外一条路。”
他的话极其具有说服力,苏时稔听后难免会有所动摇,不过沉淀下来,又定稳了心神。
“殿下之意,臣已知悉,殿下之恩,臣也无以感激,”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选择一条新的路,臣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新的路势必还要进行各种尝试,今日之朝廷就是最好的例子,臣今夜来此,无论生死骂名,只为荷恩。”
闻濯微微抿唇,“今夜阁士无论回不回朝,都是与逆党合谋的罪名,回去生死难料,不回去,兴许还有一命。”
苏时稔摇了摇头,“倘若殿下只是举家远离京城,那么逆党之名就是世人强加而来,倘若臣今日弃主跟随殿下一同,那么殿下逆党之名则板上钉钉,臣不畏生死,只愿回去还能用这残身继续替百姓谋福,用这区区三寸之舌替殿下辩驳污蔑,如果臣天命如此,今日即死,臣也无悔矣。”
闻濯半晌未言。
他知晓苏时稔的话中有漏洞可钻,可以由他继续劝说下去,但望见他那纵使风霜肆虐,也不加屈折的眼神,又不忍再多说半句了。
“阁士,珍重。”他嘱道。
……
苏时稔离开王府,是由濂渊亲自护送。夜里禁军值班不如白天那样严密,一路行程少有人知。
王府夜里陷入寂静,只有府门之外禁军巡逻的脚步声清晰,沈宓立在外院的院墙之下,看着墙上缠满的鸳鸯藤,伸手捻了朵黄白的花芽。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他会如何选择,所以才一直没有开口?”闻濯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静静看着他和他手中的花。
沈宓扭头冲他笑了笑,抬手将花别到他发间,“苏阁士那样的君子,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无怪乎此,不过他身在内阁,消息灵通,今夜此来劝告,怕是真到了摄政王府的危急时刻…”他微顿看着闻濯面露笑意,“我的殿下,你怕不怕?”
闻濯趁着月色透下来的光线看清他的绮丽的面容,顿然觉得一阵宽慰,随即摇了摇头,“不怕,你在我跟前好好的,我就不怕。”
……
院中夏夜多蚊虫,又是藤丛底下,沈宓没留神被咬了好几口,闻濯便拉着他回了屋里上药。
几个院子的距离隔绝府外声响,关上房门,好像还跟从前一样。
“你怎么没问?”闻濯道。
“问什么?”沈宓低眸看着他认真涂药的神情问。
闻濯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的打算。”
“禁军自长靖末年起就有南北两军,南军底下羽林、虎贲(ben)为天子手下一把刀,北军八支禁兵空闲京中,鲜少经人提起,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回京受封摄政,除了那支金乌卫以外,还掌握了在朝并不显眼的北军。”
沈宓在他惊诧的眼神中笑着抬了抬下巴,“去年七月凤凰阁之变前夕,我曾向濂渊求证过你手中私兵的所在地,且以白叶寺做饵暗示,但或许当时我与钟自照的筹谋太过冒险,他作为一个效忠于你的侍卫,并未同我说实话…”
“后来得知你在庐州遇韩礼围剿受伤,除了那一支金乌私卫之外并没有别的救援,我才彻底排除那些兵力分散在支州的可能,不过这个结果也正常,毕竟你一直都不屑真的争夺什么。”
“直到七月凤凰阁事起,我自阁楼之上望见你带兵从宫门直入,溃破那条宫道之上埋伏的叛军,才真正确定你背后的那些兵力在哪里。”
沈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定定道:“就在皇宫里,就是北军那八支禁兵。”
“啧,”闻濯抬起身难以言说地看着他,咂了咂舌,“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日后我还怎么敢藏事儿。”
“你还想藏什么?”沈宓抬脚不轻不重踹上他的膝盖。
“我说笑的,”闻濯握住他脚踝,“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知晓,为何一直不问?我了解你与苏大阁士是一类人,身上都有文人忠于气节的风骨,可你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我真的拉着你谋反?”
或许近日这种危急的形势越来越逼近,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字眼,听着也觉得没什么感觉了,沈宓甚至都没想要捂他什么都敢说的嘴,沉思片刻抿了抿唇说道:“怎么会,你想要的东西,从来也不是那个皇位。”
闻濯沉沉地看着他,启声明知故问,“那我想要的是什么?”
沈宓与他对视良久,什么话也没说,只垂眸往他唇上落了一个轻吻。
不昭而宣。
……
作者有话说:
沈宓:除了我你还想要什么?
注:“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出自宋之问《题张老松树》。
三尺:古代律法的别称。
禁军:起初分南北两军,南军分别下设御林、虎贲(ben),因为御前护卫常随君侧,所以比较受重视。
北军下设八支禁兵,这里不过多赘述。(伏笔位置具体出处在上卷六十章之后)
第131章 日沉楼(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