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洒洒的满腹不愤和怨怪,在这样澄澈的月色里落幕,只变成一句不轻不重的“不是我。”
说解释的是他,欲语还休的还是他。
中庭不过几步之遥,方书迟此时来看,他们却仿佛隔了一万个星汉当空——
好像这辈子,都要从此赶不上了。
他喉头梗的发闷,握着泛白的指节几经流转才道出一声“好”。
可这声好,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好在哪里,回答了对方哪句。
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
池霁似乎看出他内心龃龉,不忍再相逼,款款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在了先前玉兰树的那簇白花之侧,被树影拢去半身月光。
“无论是纠察之事,还是摄政王府的事,还请方大人都不要再插手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人好自为之。”
方书迟听完神色再不见隐痛,冷冷道:“我自心发省,无愧君臣,无愧兄友,行之有道,得之所厚,就算于他人而言是危墙之下,可我偏信本心,来日哪怕穷途末路,我也必手执刀剑,取反佞之命,此言,也还望池修撰牢记于心。”
池霁没有再与他多辩,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出了庭院,没入院墙回廊里,全然不见了身影。
方书迟盯了良久,视线模糊之际松出一口气,塌下强撑的双肩,狠狠按了把把眉心。
“我不喜欢他。”方英英在他身后说。
方书迟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不喜欢。”
英英仔细琢磨半晌,抿了抿嘴唇,问道:“那为何不直接装病躲进屋里?”
是啊,那为何不直接装病躲进屋里,还非要与他立在原地,苛磨无比地对着一句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徒增烦恼呢?
***
禁军围城之事有了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
虽然闻濯并不想去争抢什么,却也不喜欢别人不知好歹的把心计耍到他的头上,于是贞景帝撤兵之令下达的第二日,他便试探性地往上呈递了领地离京的折子。
等了两三日,终于在今日有了消息。
不出所料地还是老样子。
贞景帝让内阁驳回奏章,亲自带着洪得良莅临摄政王府,送了许多安抚的金银珠宝名贵书画,又与他对坐案前,四两拨千斤地卖惨了大半个时辰,将近来乱七八糟的诸事都搬了出来博得同情。
闻濯嫌他烦,差不多时候便搪塞几句送了客。
这回沈宓并未旁听,兴许他是怕再次发生上回那样剑拔弩张的场面,于是提前挪到了别的院子。
待贞景帝彻底离开后,才慢悠悠地现身。
“你不如猜猜他怎么说的。”
“无非千方百计让你不离京,”沈宓抱着个半个石榴剔着里头的晶莹果粒,边漫不经心道:“你不在京城坐镇,他肯定是要怕的。”
闻濯愣了愣,忽从他话里品出来一股膈应人的东西来,“我不在,倘若世家和寒门勾结起来要反,便没人能给他兜着了是不是,你好会扎我的心呐沈序宁。”
沈宓捻着一粒石榴籽递到他唇边,似乎要作弥补,他却张唇一口咬住他指尖,深深含了半晌,满腔温润卷的沈宓骨头都发了酥。
“闻旻!”他愠怒,眼底却尽是春色。
没有比他这副似撩非撩的情动更难让人坐怀不乱的了。
闻濯凑身过去,唇间裹着几颗石榴籽喂他,遛的他气喘不停,又松开他下巴,“沈序宁,我好委屈。”
他确实应该委屈。
世家跟寒门动乱的奸党联合,想要推翻朝廷自己做皇帝,他一个虚有头衔的摄政王夹在中间惹得两方不得安宁。
倘若他能够先发制人,着手铲除那群奸党,那势必会暴露自己的所有后路,也会惹得贞景帝这个心怀鬼胎的皇帝更加忌惮。
倘若他同世家一起反……
这条简直就是在诱导他行大逆不道之举。
可虽然他的本性并不受纲常束缚,他面前却又有太多因为纲常之礼,而站在世风之下以身作则,主动为这个世道的规束顺行,而牺牲自己的人。
用沈宓、苏时稔之流最痛的法子去博得他的一方安稳,他实在难能施行。
况且,奸党之所以被称为奸党,那么无论在谁的朝廷,都无法否认他们曾为奸佞的事实。
就算令行禁止,恐怕来日之朝廷,与今日相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只能将满腔怨恨藏起来,独自接纳和豁达。
不由得也开始怨恨起做人的道理来——
这万千世道里,想要对得起别人,就会对不起自己,想要对得住自己,势必会对不住别人。
怎么会这么难呢?他无声发问。
沈宓伸手搂住他,双手圈住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托在自己文弱的肩膀和胸膛上,抚慰般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你不必非要琢磨出一个正确的道理来的,有很多时候,放下那些太过磨废脑筋的心思,才能真正看清眼前的形势。”
闻濯揽得他更紧,“那你说一说,你看清的是什么?”
“现如今世家折了顾氏,以及与他交好的吴氏,季氏并不参与朝堂,难以与他们为谋,方氏二子之间具体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再怎么看,他们都在吃亏。虽你我心知肚明他们暗里的勾当,可他们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要反的迹象。”